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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6)



        下午没有课,午饭过后,梅兰想把已卸任的高三(1)班上半学期语文教学的总结写出来,再作一下新接任的高一(3)班班主任工作初步构想。构想的关键一条,是他想让学校领导能够给他以挑选所有主科科任老师的权力。

        “你在幻想!”沙岩在一旁笑道,“在任何中等学校,一个普通班主任要想获得这样的权力,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想过没有,它将引起一系例连锁反应,全校的课程安排都将被打乱!你以为这是小娃娃过家家?何况在一所我们东江二中这样的学校,根本就不可能!”

        “东江二中怎么啦?”

        “恕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也许你的面子大,或真能获得这种特权也不一定。否则……”

        “真是危言耸听。哪有那么严重!”

        “不信你试试!对这所学校,我已做过大量的研究,了解的比你多。”

        “你这个哲学家,什么时候改研究社会学了呀,都研究了些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不妨说来听听。”

        “你知道,我们这学校是全县唯一一所完全中学,按说算得上县里最高学府了。可是,我们的教师素质却鱼龙混杂,参差不齐,一些人离一个真正的中学教师的要求,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这么多人,有一些人我甚至还认都认不全呢,你未必全都了解得那么详细?哦,我明白了,你是从这儿毕业的吧?”

        “先不管我是不是这儿毕业,我问你,这里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东江二中呀。”

        “我是说这儿的地理位置。首先,从大处说,我们这儿地处印巴中三国交界之地,往此以西,有着许多无人管辖的三不管之地;往东是新疆西藏分界的昆仑山腹地,大山冰原,纵深处大片大片地方人迹罕至。生活在这儿的人,是山之精灵,自来野蛮骠悍,尚武成风。历史上,这儿只出土匪和将军,从来不出文人的。由于历史的积淀,文化教育极端落后,解放后,党和政府虽也曾花大力气希望予以改善,总收效甚微。

        “从五十年代大军进山剿匪开始,到后来大批军队集体转业,成立农垦兵团,一直到后来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就这样,口里城市的中小学教师、有志青年,一批一批来到了这里。他们一代代前赴后继,负笈进驻沙漠戈壁,进驻深山荒岭,慷慨激昂,立志为改变塔里木地区的文化落后面貌贡献出自己的毕生力量。可是,中国的事就是这样,越是一心一意想干出一番事业的人,所受到的欺骗和愚弄也就越重,他们的命运也就越惨。经历过一次次不堪想象的自然、社会甚至人为的灾变之后,当年立志支援西部,改变山区教育落后状况的热血青年,留下来的人早已为数不多,他们大体可以分为以下四类:

        “第一类是:磨难越多,意志越坚定的一类。他们在苦难中找乐,在逆境中寻找精神的支点,那是一群永远不改变初衷,历千难万险至死不渝的坚强无畏者。刘怀中老师应该就是这一类的典型代表人物。”

        “是的,这一点我也有同感。刘老师的事迹好感人的。”  梅兰插道。

        对刘怀中老师,他梅兰知道的不比沙岩少。刘怀中当年出狱后,怀着一颗热爱党的教育事业的赤子之心,留在了西域,来到这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受过的苦难何止万千!在最困难的时候,在人们一个个对他怀着疑惑的心情远离他的时候,他没有走,他对大山的感情也如大山一样地深厚!  为了山区的教育事业,他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他至今深着爱大山。据他说,并不是他没有机会离开这儿,曾有好几次,内地某交通、商业部门想调他,一些地方经济发达得多,学校条件比东江二中条件好得多的中学也想调他去,都被他宛言谢绝。当同事们不解地问他图的什么时,他没有豪言壮语,只说“我就不信,在这儿教不出大学生来”!就是这种质朴的信念,支撑着他在这块贫瘠的山沟里,一留就是三十年!

        “且不说刘怀中。我说一个也许早被人们遗忘的人物,东江二中的历史与他分不开的,无论怎么说也不可能没有他光彩夺目的一笔。他是我们东江县教育事业的第一代开拓者,二中的第一块奠基石,就是他埋下的……”

        “你是说的李小玫的父亲?”

        “他是这所学校的第一任校长,我们现在的校园,就是他当年领着师生们用铁锹洋镐一锄一锨地刨出来,一铲一铲地挖出来,一担一担地挑出来的。几十年凄风苦雨,几十年艰苦奋斗,学校初具规模,可他老了,他的身子衰弱不堪。文化大革命初期,虽然他没有受到过什么批斗,但他被那种急风暴雨式的运动惊呆了。他在一次校会上,由于一些骨干老师受到莫名其妙的冲击和批斗,他极度激动,突然惊风,全身抽搐,口吐白沫。他被送到医院后,虽经医生全力抢救,还是瘫痪了,成了半植物人。县委县政府指示县文教局县卫生局排除一切干扰,一定尽力抢救他。他们将他送往喀什葛尔大医院抢救,车过东江大桥时,一连在昏迷中酣睡了五个昼夜的他,竟突然醒了,他欠了欠虚弱不堪的身子,用手指向东江的那一边。那是鹿鸣峰,巍巍的鹿鸣峰!他的年方四岁的独生女儿哭着喊着,呼天呛地,他的老伴哽咽着问他道:‘老头子呀,您是不愿去喀什葛尔治病了啊?您是说死后要葬在鹿鸣峰下是吧?’老校长一听,只微微动一动下巴,突然脖子一伸,阖然长逝了!他舍不下这所他一手创办起来的学校,他要永远地看着这所学校!他是害怕去了后再也回不来了!他的遗体终于长眠在了鹿鸣峰下!他的灵魂,永是二中的精神动力。像老校长这样的人,如今哪里还有吗?即使有,他们大都做不了领导,也不屑于当领导。”

        “是啊,如今谁还有他们那一代的那种奉献精神!”

        “奉献精神?球,沾不到边边!如今我们学校的这些个小人们,说句不客气的话,那是一群群的耗子,只会削尖了脑袋往里钻!”沙岩清了清嗓子,满腔义忿继续道,“是他们成天在啃啮着这所学校的栋梁!梁之不存,大厦将倾矣!一个单位,有什么样的领导,就一定有什么样的下属。这是一条真理啊!叫花子烤火,只知往自己胯下扒!他们懂什么教育,只会尔虞我诈地混政治饭吃,照我说,二中迟早要毁在他们这班人的手里!”

        “的确,好的教师,来在这样的地方,得不到重用,也终将要被彻底埋没的!”

        “我讲的第二类人,就是这样的。那种一心扑在业务上的人,他们都是那种书呆子型的,永远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他们永远过了不舒心的日子,永远怀才不遇,由于自身的防御能力极低,有些人很可能最终被人利用,也堕落成为可怜的政治小爬虫。事实上,过去一直批判的所谓业务挂帅,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这种说教的最终恶果,正是为这些人张了目。在中国,干事的人被不干事的人所支配,会干事的人被不会干事的人所左右,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有一句俏皮话,叫作‘说你行,不行也行;说不行,行也不行’,正是说的这种情况。

        “第三类人,在我们这个地方可以说人数最多,他们是一群平庸之辈,不会玩弄阴谋,没有多少能力,没有多少坏水,没有多少作为。但他们也比较复杂,容易人云亦云,喜欢聚众起哄;胆小懦弱的一面完全是一群任人宰割的奴才,自私自利的一面却是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斗士。他们凭着某种机遇来到了西域,进山来了。这些人无论从学历,从能力,从道德水准,从人格品行,哪一方面都离一个真正的人民教师差距甚大。然而,他们却又都是一些老实人  ,一群既庸俗又可怜的老实人!通常而言,诚实,往往是人们的一种美德,可老实却并不见得全是好事,因为那很可能只是愚昧的另一种表象而已。这类人往往妒人有,笑人无,你如果比他们强,他们会群起而攻之;你如果比他们差,他们会群起而讥之;你如果不幸倒霉,他们则可能会落井下石!就看头头们如何引导,看环境和氛围如何,看风向是向哪一方刮的。老实人是靠施舍者的残羹剩饭生存的,因为他们最容易成为他们的忠实奴仆。权势者们供养着他们,以显示自己的宽宏大度;富有者们周济他们,以显示自己的慷慨助人,为此他们感激零涕。

        “第四类人是最为复杂,也最为滑稽的一类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讽刺,一种对时代对社会的讽刺!真理在他们的眼中,不过是一枚枚充满铜臭的砝码,可以任意往哪一头加的。他们自认为是时代的主人,自认为能力超群,自我感觉极好。他们走西口,入戈壁,进山来,也是为了干出一番事业,为了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当然,这是表面上冠冕堂皇的称谓,至于心底里打的什么算盘,只有天知道。这一类人应该说有一定的工作能力,他们有时候甚至还非常能吃苦。他们在一段时期内,可能会将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干得非常出众,一旦他们从中获得了某种利益,得到了某种升迁,他们的野心从此开始膨胀,他们的精力从此转向另一面,他们的天才被那些个人阴谋取代了。  他们开始媚上欺下,开始密切注意政治风向。他们的命运与整个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开始谋求和建立广泛的人事关系纽带和社会关系网络,以至投机钻营,千方百计巴结权贵,投靠具有极硬背景的势力范围,从此呼风唤雨,掀风作浪。

        “你看看,二中的教师,你要哪一类?哪一类可能你都不会如意,哪一类你也无法驾驭!关系真的复杂啊。”

        “那你是属于哪一类的?对了,你还没有说你自己到底是不是二中高中毕业的。”

        “我哪一类也不是。至于在哪儿毕业,有什么区别吗?英雄不问出处,你这人怎么这样……告诉你吧,我虽然在东江乡下长大,但只在这里上到初中,高中是在喀什葛儿上的。”

        沙岩慷慨激昂,高谈阔论一番,倒在梅兰床上睡倒了,一会儿鼾声渐起。

        梅兰一整个中午都在冥思苦想,推敲词句,试图把他的报告尽量写得既合情合理,又不失分寸,以求能够在诱发最少风波的前提下顺利通过。

        近两小时后,报告总算写出来了。他写完最后一行,落款,签名,年月日,刚要放下笔来抻个懒腰  ,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