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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一连三天,晋玉华都没能来上课。

        第一天晚上开班会,第二天晚上又开教师会;第三个晚上梅兰本想去她的家看看,了解了解情况。可是刚吃过晚饭,罗大鹏告诉他,宋云芳让他晚自习时间到校长室去一下。说是她有事要和他单独谈。

        “她说你一定要去!可能不会是什么好事,你小心点。我看她那怒气冲冲的样子,脸色难看极了!”罗大鹏一再叮嘱道。

        梅兰按时赴会,单刀会!

        操场东南角一百多米处,树影掩映,一幢别致的二层小楼。说别致,不过是楼房的前墙镶着磁砖罢了。磁砖是纯白色的,由于每天有人值日擦洗,光泽鉴人。小楼每一层有六个单间,从楼梯口这一面数过去,底层依次是教务处,总务处,校团委;上层是校长室,保卫室。最边一间空着,堆放着废旧报纸,废旧文件等。这儿原先是打字油印室,后来随着工作量的增大,嫌小,而且噪声大,影响领导办公,迁到别处一间旧砖房里去了。

        做为校团委书记的宋云芳,很少在团委办公室办公,人们每天都能在校长室里见到她的身影。宋云芳四十上下,瘦高个,浑身没有多少肉,却骨骼粗大。尤其是她的那两个肩头,时刻向上高耸着,如两丘驼峰般。她梳着运动头,却留有长长的整齐的刘海,将那本就特长的马脸总算遮住了半截;一张长脸,颧骨高而略尖,把她的两腮的面皮绷得紧紧的,看不见一丝儿褶皱,亮亮的一层黄皮;她的眼窝极深,淡淡的睫毛下,是一双三角形的永不甘寂寞的小眼睛,眼睛白多黑少,却机敏无比,时刻在不停地转动。那的确要算是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一旦它盯住了任何的猎物,则可以在半个小时内保持不动!它们永远不会休息,永不知疲倦,即使是深夜,它也在眼皮底下转动着,随时准备出击。

        肖伟臣前天和梅兰老师讲过这样的两件事:

        一天,上宋云芳老师的政治课,马苛从桌子下边塞一张纸条要给她,肖伟臣没有接,马苛把那张纸条卷成了一小圈纸棒,老在后边捅肖伟臣的屁股。肖伟臣横竖躲不过,干脆站起来,正要向老师报告。宋云芳发现,问明情况后,半句话没有责备马苛,却把肖伟臣骂得一蹋糊涂!说她“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背”,你不惹他,他敢捅你?为什么他不会去捅别人,专只捅你?瞧你这样子,涂脂抹粉的,和电影院门口那些专门招蜂引蝶的坏女人、社会渣宰差不多!你有事,你有事不会先举手?这教室里大家都在上课,就你一个站起来,像什么话,让大家都看你长得漂亮呀?有人养没人教的,半点规矩都不懂,还不快坐下!肖伟臣委屈地坐下。马苛照样又去弄她,这回把纸条改成了手指,只顾去她那屁股肉多的地方又是戳又是捏的。肖伟臣气急了,一下将大半瓶墨水全泼到了马苛的白衬衫上!她出了气,把书全都收进一个书包,背起书包,头发一甩,说声“我不读了”,出教室扬长而去!走到学校门口,看看四周没人,这才放声大哭起来!

        肖伟臣走到学校左前方下面的一处小树林里,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绝望,泪流了一地,心里破烂不堪,就把包中的书全都倒了出来,堆上一堆落叶,擦了一根火柴,往上就点!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汪!汪!汪!”的叫声,玉华带了阿冲箭一般地跑了来!书尚未点燃,玉华一掌打掉了肖伟臣手里正擦着的第二根火柴,默默地替她捡起那散落一地的课本,装好书包挎在她的肩上,搀了她缓缓走出树林。姐妹俩一路说着,诉说着心中的不平。

        那是一个阴冷的深秋,肖伟臣和晋玉华她们还只上的初二。在那样一个黄昏,壮美的残阳从树隙射进来,山野无限静谧而凄凉。两个女孩,一条小狗——阿冲那时还小,她们相依相偎地走在山道上。一条黄土路,被牧羊人赶了羊群踩出来的。远处的大山更加空旷,漠漠烟雾在升腾着,女孩们的心底空荡荡的……班级家长座谈会上,肖伟臣的父亲,一个有着二十五年工龄的养路工人,一字一顿地说:“我只提一个意见,请个别老师批评学生时,用词文明点。虽然我只有小学文化,但在骂娃娃时,从来没有使用过什么脏话!”宋云芳在最后发言时,却义愤填膺:“学校是培养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的地方,任何污七八糟的东西我们都不能允许它在这儿蔓延,决不能允许!对学生,我们当然是要严的!这是对他们的关怀和爱护。刚才在会上,马局长对我们的工作给予了相当的肯定,并对我们每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提出了新的希望,他希望我们对学生的缺点和错误决不能姑息纵容。因此我们可以认为,马局长的心愿也代表了所有家长们的心愿。我们个别学生,家里本不是那么很有钱,却偏偏要穷汉养千金,整天让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处招蜂引蝶,这样的学生,我们不从严管教,行吗?她要带坏多少人啊?我们当老师的人,就是要对学生负责,对家长负责嘛!”养路工人回去后,越想越气愤,都半夜了,把女儿从熟睡的被窝中拖起来,狠狠地揍了一顿!

        肖伟臣的父亲半年后在一次抢修塌方事故中殉了职,她全家从此搬进了大山深处。那是远离县城一个道班,她的哥哥顶替父亲公职的地方。升了高中后,肖伟臣成了住校生。从那次泼过墨水,出来大哭一场后,肖伟臣再也没有哭过。她说:她爸爸被埋进公墓那一天,妈妈哭得泪人儿一般,哥哥也哭了,可她没哭!她很爱爸爸,比任何人都爱!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哭!爸爸死了,她只是心底里悲痛!人生不就是这样一回事吗,两眼一闭,死了!埋进土里可能比活着更轻松。她说她实在哭不出来,可说这话时,梅兰却发现了她流泪。还记得上次说纸飞机,他和她说了人要有理想、有志气,说只要上心学习,才会有出息的时候,她的泪水也在眼眶里打着转。长那么大,难道从没人跟她说过那样感动、那样亲切的话?当时她好感动,说她一定好好学习,再不做一些无聊的事儿了。可是自己想学习了,人家并不认同,她说后来有一次,“九斤老太”又在课堂上骂她妖里妖气,永远成不了才,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她干脆拿出口红来,将自己大半个脸画成了红的,另外半边脸却涂满了白粉笔。她因此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可她自己一点笑不起来。她说她唯一能做的,是将宋云芳批评她、骂她的话当耳旁风,充耳不闻,根本不往心里去!要不,还不气死呀!她因此更让宋云芳感到头痛,当她成无可救药分子,一心只要开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