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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4)



        梅兰说:“历史的发展,变更,有其超越人的任何主观意愿的阶段性。无视这一点……”

        沙岩一听有点火了,停住本就走得很慢的步子,瞪着梅兰大声道:“你少跟我来谈什么辩证法!我是学哲学的!唤醒一个沉睡的民族,有时候必须要有一点过激的行为!我讨厌那些无耻的人们把任何认识问题都与政治挂起勾来,以你是反对还是拥护为准绳。我不管你是什么社会制度,只要大多数人的利益得到保障了,每一个人的真正价值能够得到承认和实现了,我们就应该大力拥护它。否则,偏离了这一条,不管什么制度,都值得怀疑。还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的那个星期天吗?宋云芳从北京参观回来,对着全校师生作了三个小时的报告,我只记住了一点,她当时神气活现地说:人家北京去过香港的老师回来讲了,香港那个地方有什么好的?这么一小把青菜,要几十元港币!在我们东江,最多只要五分钱!我们五分钱可买半公斤甜瓜,可买一公斤西瓜!什么混帐逻辑?一个假期,学校花了那么多钱,派她去参观先进学校,学习人家的教学管理经验,就换回来这样一条狗屁不通的混张逻辑?这叫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叫热爱社会主义?昨晚我曾和刘怀中老师谈及此事,他也是义愤填膺地,说他算也是看透了!二中在这些人的手里迟早要被搞垮的。他也受够了!眼下,我们学校山雨欲来风满楼,教师们人人都有自己的一盘小九九,每个人都不安心了!这样下去,恐怕离散伙垮台不远了!刘老师最后说:马苛的事只是个开端,真正的热闹可能还在后头呢!”

        梅兰一下警惕起来:“什么开端?你是说,他在暗指教师调资的事,有人要闹事吗?”

        “正是!你想啊,离年终只有几天时间了,上面文件规定,这次调资必须在今年年底前结束,但补发期从七月份算起,年终和全年奖一块儿发。我们这儿,直到现在,还只传达过两份动员文件,那上面的条文不涉及任何具体规定。老师们都在议论,说这里面一定有鬼!”沙岩说。

        “我们刚来,又不够格参加调资,管那么多干嘛?”梅兰不以为然地说。

        沙岩眼又瞪起来了:“亏你说得出口!”

        “沙岩,当我们还没有足够的经验时,有些事,我认为还是不介入为好!你该不认为我是懦弱吧?一个人的能力和精力都是有限的,只能维护他自己足以维护的那一部分利益。如果你认为凡是正义的事,自己都要去插一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你的结果只会是一败涂地,该你维护的到时候恐怕都维护不了!你达不到自己的美好愿望,而自己还得作出无谓的牺牲,这又何苦呢?如今世界上的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时时刻刻要逞霸全球,你也能管呀?你别激动,听我讲完。我也鄙视黑暗落后和卑劣,但我承认和正视旧势力的力量,尤其在我们这样的土壤里,那种存在,是一种怎样的根深蒂固啊!它永远不会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是出乎一切善良人们的意料之外的。我们的父辈大都革命了一辈子,他们是在怎样一种凄风苦雨中挣扎过,最后都死了,无声无息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是他们最终换醒了什么?你想过没有,他们的那些伟大的抱负,如今成了什么?辛亥革命是推翻了一个封建皇权,但换来的是数十年的腥风血雨的战乱!那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碑文是怎么写的,三十八年啊,中国死了多少人?苦的最终是中国的老百姓!别忘记,如今*结束了,但土壤还存在!”

        “你是否说,我们就只有等待和忍耐一条路可走?”

        “沙岩,我们先且不谈这些抽象的问题,谈点具体的,对,形而下的问题。昨天晚上,宋云芳提起罗大鹏和肖伟臣的那件事,你知道什么内幕吗?你问过那事件的幕后,会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怀疑有人故意在制造混乱,是别有用心的是吗?具体细节我也还不清楚,只听说那天去追马苛,玉华带了阿冲走散后,兜了一个大圈,肖伟臣才发现不见了玉华。她当时急喊罗大鹏老师。罗大鹏把人分作四组,分头去寻找玉华。他和肖伟臣在一组。后来玉华没有找到,他和肖伟臣却迷了路。他们在老林中转了一整夜,第二天天亮时,罗大鹏才背着肖伟臣回到学校。另外,这几天,有人看见罗大鹏经常借故到女生宿舍去看肖伟臣,肖伟臣也常去找罗大鹏。还有,刘福昌这一段非常活跃,看得出那种兴奋异常的样子。他去校长室的频率提高了三倍。刘老师提醒罗大鹏,让他‘小心*’!可罗大鹏却不大耐烦地说:怕个球!我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时时刻刻处在别人的监视下,不太窝囊废了么?人家爱怎么样,由他怎么样好了!我受够了,如今只想痛痛快快挺直腰杆做人,了不起鱼死网破!”

        今年的冬天很特别,有经验的山民说,今年肯定比往年更冷!

        该发生什么,由他发生好了!

        梅兰又想玉华了。

        人们说,爱,一旦表露出来了,就意味着责任!

        他爱她!可他的责任在哪?她还是离开了学校,失学了!

        啊,玉华!

        ※※※

        梅杜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近二十天没有拉琴了,那琴挂在墙角那谱架上,早薄薄地积了一层浮尘。雷平最后一次来的情景又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那一次他没有辅导她拉琴,只喝了一整壶的茶!

        雷平的为人,刚直而又委婉——这本来就是极矛盾的——但雷平整个人就是一组永不可调和的矛盾组成的,他像一组极为抽象的音符,作曲家任意组合,就如同那特级厨师做菜,将各种佐料原料随意搭配,都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非常美妙的音乐就如同那高山流泉不断喷涌出来!他可以谈笑风生,幽默风趣,也可以几天不发一言;可以顽皮得如同一个孩子,也可以高傲冷峻得似要凌驾于任何王侯贵族之上。平时,在他的心目中,似乎从没有任何事情能引起他的关注。他对一切的一切,都永远是那种无可无不可的样子,非常地超脱。

        梅杜杜曾同一些同学讨论过雷平老师,因他不好接近,有人说他是一个世外高人!但大家最后无不一致认为,说他那的确是一种典型艺术家的气质。同学们大都喜欢他,可是谁也无法真正接近他。艺术家都是精神贵族!

        他的内心也许永远是一个极端神圣而孤辟的王国。

        雷平对梅杜杜的要求,有时候近于苛刻。往常,他每个星期为她布置一次作业,每到周末,他要亲自来检查她的进度。经常是对她的哪怕任何一点小小的敷衍都不放过。他的那双耳朵,是一双标准而严厉的音乐家的耳朵。通常他对一组十几二十分钟的小提琴练习曲中的任何一个半音的丝毫误差都能分辨得出来,任何一个小节的强弱或者休止不到位,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梅杜杜的线谱视唱并不好,为了这一点,雷平不知为她花费过多少心血。他坚决不许她先将线谱翻译成简谱再视唱,只许她一切按他的要求,打好坚实的基础,一步步地循序渐进。

        那一次,梅杜杜拉了一上午枯躁无味的练习曲,突然心血来潮,拉起了刚刚背着老师学会的一首小夜曲,那是一种感伤的曲调,梅杜杜喜欢那调中表达的一种情绪,仿佛觉得那调专门是为她而写的。拉着拉着,自己禁不住流出了眼泪,是为了雷平!

        她藏在心底的对雷平的爱,可雷平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察,或者觉察了根本不在意!许多次梅杜杜对他的那种暗示,都被他装傻糊弄过去了!那是一颗金子般的少女的心啊。当时,她拉着拉着,忘了情了,冷不防背后伸出一只手来,硬是生生夺过了她手上的琴弓,“啪”地一把折断了!一惯对她循循善诱的雷平那一次真生气了:

        ——你以为你很得意是吧?

        ——你现在不能拉这个你知道吗?

        ——不到那种状态,你是在将自己往死胡同里套!

        ——真是没出息!

        ——你那揉弦是谁教你的?

        ——那也叫揉弦?

        ——那种声音俗得可以让人去死你知道吗?

        ——我上次给你布置的作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