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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3)



        下午的时间,按计划是学习宪法条文。

        才开始不到几分钟,一个年龄在四十岁左右、身材魁伟的汉子,怀中抱着一个两岁上下的男孩,闯了进来!经介绍,大家才知道他就是郭欣的丈夫,名叫尹天宇,现在是县文工团的团长。

        尹天宇一进饭堂,只冲了四周的人群咧了咧嘴,迳直走向正在专注地为老师们念着宪法条文的郭欣面前,就将怀中的小孩一把塞进了郭欣的怀里!尹天宇欲言又止,看得出在极力忍着没有当着大伙儿发作。他咬了咬牙,一下蹲在了地下,双手**自己的长长头发之中,长吁短叹着。

        按时尚说法,这是一个很酷的男人。他的长发蓬松地披着,很有一点潇洒的样子,一脸的连鬓骆腮胡,像一头威猛的雄狮!

        文艺界的人大都这样,非有一点儿与众不同的出格,才叫派头!有人低声议论着。

        “你这是干嘛?没见人家正忙着吗!”郭欣不满道。

        娃娃在母亲的怀里东揪西揪,揪着了她那尖挺挺的乳峰。他想要,可母亲不给!他早断奶了。母亲将手中的那本宪法递给儿子,可儿子不要,要**!宪法掉在了地下。

        要了半天,也摸索了半天,还是不得。母亲烦了,轻轻打了他一下。儿子“哇”地一声哭了。整个大堂里,只听到娃娃的哭声!郭欣一脸的惶惑,呆呆地看着掉在地下的那册宪法文本。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眼泪却下来了!

        有人忍不住了,喊道:“你倒是哄哄他呀,儿子好歹是你的肚子里扯出来的肉,这么没良心,自己的亲骨肉,这般地无情!”

        是那雄狮一般的男人。

        “你有感情?有感情怎么将那小*带去口里庐山苏州上海杭州游山玩水呀!有感情你对儿子尽了多少关爱呀?你别以为今天带了儿子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好像是我没尽到对儿子的责任似的,你蒙编不了别人的!说穿了,你只不过……我问你——”郭欣突然警觉起来,“我问你,是谁让你去接儿子的?你选在这个时候送儿子到这儿来是什么意图?你说呀!”

        郭欣的儿子放在几百公里外的喀什葛尔姥姥家,还是专门请了保姆的。她们夫妻长期分居,家早不成其为家了!她怎么也料不到男人会在这个时候将儿子接了送到这个地方来。

        刘怀中老师走过去拍拍尹天宇的肩头,商量道:“尹团长,我们这许多人,现在正在非常时期,你应该理解我们,你要多多支持郭欣才对呀!”

        “我什么都支持她,什么都不理解她!刘老师您不知道,这一年多来,她回过几次家?她与……我听学校有人说,她每天在学校里睡,是与那个雷平有了见不得人的关系的!如今,姓雷的走了,你也该回家了吧?可她仍然不回来,还在这儿和你们这许多人一块儿闹什么罢教!吃饱了没事干怎么的?罢教,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姓雷的自以为那么有本事,也没……”

        “你太无耻了尹天宇!”郭欣突然暴发了,一反平时文质彬彬的样子,大声吼道,“我可和你说,姓尹的,我们两人的事,你最好不要扯出别人来。我知道你最近中了邪,有人迷住了你的双眼,不是吃错药就是脑子里灌了水,犯的哪一根神经呀!在家里还嫌闹不够,又跑到这儿来丢人现眼!以前我是怎么和你说的?你也答应得好好的,我们二人为了娃娃,谁也不管对方的事,和平共处,等将来娃娃大了,我们再作道理。因为这样,你和任何人住在一起,和任何人出外旅游鬼混,我都从不过问。你拍着良心讲,我几曾管过你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你将多少个小*带到我的床上睡过了,还当我不知道?你说呀!你不要太不要脸了,自己跑到这儿抖出一胯屎来臭!你到底要怎样呵!”

        郭欣一边骂,一边哭。场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尹天宇这时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态来,两眼看着刘怀中说:“刘老师,你看你看,我可是为了她好呀,可她竟这样蛮不讲理!”

        “为了我好?哈哈哈哈……你该不是说,上级已经加了我两级工资了,为什么还要跟着别人一块瞎闹呀!该不是说,为什么上完课不跟你回家呀!该不是说,叫你不管别人的事你偏要管呀!该不是说,我们中国人只有自己忍着,轮到别人看着呀!该不是说,哭的时候要关紧门,打开门只有笑呀……”

        “你……”

        “我怎么啦?这么些年来,每一次运动,你哪次逃过了呀?你自己受过的那些遭遇,全都忘记了,是不是还得重演一遍呀?我知道县里推迟了批你的党员,你就心虚得只顾喝马尿了!这一次,你竟一改以往的窝囊样,突然出人意料地有了主心骨了是吧?你以为我不参加罢教了,人家就把你当人看了呀!你有哪一天堂堂正正做过一天真正的人了呀?学校那么多老师受到这种不公正待遇,一个稍有良心的人,都不可能坐视不理!你为我?说得多好听!”

        刘怀中老师说:“尹团长,你是个搞文艺的人,也算是个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你应该清楚,在我们这样的环境,是应该有人站出来替大多数人说话的!”

        尹天宇说:“刘老师,我什么都看透了,什么都看淡了。你们别以为在你们的面前,只是一个马毅,一个申一鸣,一个宋云芳是吧,告诉你,他们有很多很多的人,有强大的靠山,说白了,有坚强的无产阶级专政,你们斗不过他们的!虽说我和郭欣二人感情不好,可是我们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了,我真的不想让她走进一条死胡同啊刘老师!我们的娃娃才那么小,如果万一郭欣进去了,我们父子俩可怎么办啊!”

        雄狮一样的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他的内心其实比一介女流的郭欣软弱多了!说着说着,他止不住竟流下泪来了!先前还怒不可支的郭欣,一见老公这样,心下不忍起来,一腔久久压抑的柔情涌上心头,情不自禁的饮泣起来。她紧咬着自己的一只衣袖,双肩痉孪着,泪如泉涌!

        但她到底没有哭出声来。人们知道,那不是哭,是泣,比哭伤心!流出来的也不全是泪水。

        她对这个老公,有爱有恨,有哀有怨。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许多年来的恩恩怨怨,一齐涌上心头。如今为了她,为了她们这一段早名存实亡的婚姻,他竟受人唆使,来到这儿胡搅蛮缠!她伤心极了!泪水有时和血一样的灼热!

        “只要有人理解,我斗什么都不怕!可是,你一个大男人这样没志气,叫我如何在同事们面前撑面子!”郭欣哭着说道。

        “我没有志气,我那时候被打,被关,被整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我出卖过谁了?”老公提到这些历史,加深了郭欣对他们过去岁月的怀念。她抽咽道:

        “整你的时候你还像个人,自从给你平了反,如今又当了官,你连狗都不如了!你这样的贱骨头,只配永远挨整,千秋万世不要翻身!整得越惨越好,整得越惨越光彩!整死了合该,整死了说不定还可流芳百世哩!”郭欣说着说着,忍不住又要笑,脸上就泪光晶莹地灿烂起来!

        “你……”尹天宇不知她是真恨假恨,云里雾里。

        “郭欣,你没事吧!”刘老师说着,转向尹天宇道,“尹团长,你们怎么说也是患难夫妻了,患难还远远没有终止。我们这一代人,是命中注定没有终止了!无论如何,这一次你一定要理解郭欣。她此时此刻,比任何时候更需要你的理解。我们是老朋友了,在你面前不讲假话,我知道你是因为听了别人的唆使,才会这样的。我奉劝一句,你不要再听一些人在你耳畔胡说八道。要相信我们大家,相信郭欣不会出事!你要鼓励她才对!”

        刘老师说完,又有一些老师相继不停地劝着这位雄狮一般的文工团团长。谁都不记得大家都说过一些什么了。后来,这位外表高大威猛,内里懦弱怕事的男人,自己抱了娃娃走了!

        那一个冬天,山里很冷很冷!有经验的老人说,今年一定会下好多好多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