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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她痴痴地看着他。情窦初开的夷芽,懵懂的心还无法了解世俗和残酷的命运。

他一言不发地穿好衣服,紧抿双唇,抱起古琴,走出了结界。她望着他的背影,大声地喊叫和哭泣。“兮流———!”她声嘶力竭地叫着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更凄惨和嘶哑。

蓦然间那些在云梦大泽里围绕着她的灵魂,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他们跳起古怪诡异的舞步,冗长地唱吟:“一直到厌倦,一直到苍白沉重的厌倦,我们都会死,死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未来,某个时刻,我们无法预测和决定。”

七天以后,二月初二。太阳神羲和驾着六龙的金车飞过北方的天空,在岱舆山的上空布施下七彩的云霓和醉心的香氲。兮流与依侬的婚礼在神庙里举行。

十州八荒的神明们都驱云驾雾地赶来岱舆山,庆贺他们的婚礼。在杂乱的觥筹交错间,微醉后的依侬颊若桃鲜,愈加绰约动人,楚楚可爱。夷芽从人群的夹隙里走了过去,手捧玉杯。“依侬,祝福你。”满满一杯烈酒,她一饮而尽,把依侬吓得立时呆了。

她把酒杯扔掉,撩起依侬的长发。“依侬仙长,你真美。我猜,神母娲皇也不过是你这般的容颜和风度。”

“我怎么可以和娲皇相比呢?夷芽妹妹,你定是醉了。”

“不,依侬,我没有醉,我若醉了,这天下的女子们便都是死了的了。”她看见了兮流,他满脸怒气地对着她。但是,她那时还坚信,幼稚地坚信,这世上,他是惟一永远会谅解和宽恕她的人。他永远都会宠溺和疼爱她。

“依侬,我们都生于鸿蒙长于员峤,我们一起长大,从没有怨恨和亏欠,为什么———你要抢走我心爱的男人呢?”她面向依侬,嘴角含笑,但噙着的泪却再也不能自已。

他走到她的面前,抓住她的手臂,“夷芽,你今天不应该来,正如从前你不应该坐到甘华树上让我看到你。有些错虽然已错,但是,不能一错再错。”他的话语冰冷,目光刀锋一样扎了过来,不含分毫的温存。手臂愤扬,她整个人被甩了出去。

身体一个踉跄,她倚着一根立柱,才勉强站稳。他挽着依侬,将她抱在怀中,不再看夷芽一眼。

“夷芽,从今以后,我兮家的门庭将不再为你敞开。我与你,今生绝缘,来世不识。”

她虚弱地倚着柱子,一切像一场梦一场幻觉。直到兮流从牙齿间咬出的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过来,她的梦才碎了,她的幻觉才灭了。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含情脉脉的兮流,他决绝而去,葬了她所有的花样年华和醉人容颜。她感到四周仙众的目光,无不是一柄利剑,纷纷刺向她的双眸。她颓然站立恍若失魂。

“我丢了,丢了许许多多的珍宝。我丢了,我的兮流,我的大荒。”她喃喃地低诉着,一步步挪向大门,“我丢了,丢了许许多多的……珍宝……”

我与你,今生绝缘,来世不识。我回味着我兮家先祖的诅咒,想着他那时的无情和冷酷,不禁心生寒意。上古的爱情,残忍的男人,那些断絮残斑似的故事,随着归墟的水一起流向遥远的荒芜。丢了大荒的其实不是夷芽,而是那个绝情的男人。

夷芽向着大门走去,她听到自己的脚步一下一下迟滞起来。她的面前忽然迎面扑过来一团黑暗,像涌潮一样呼啸而来,她淡淡地看着,瞳孔渐渐黯淡了。黑暗,包裹了她的世界。从她的眸里流出的液体黏稠腥浓,她站在黑暗里转过身来。依侬尖叫着晕倒在兮流的怀里。夷芽眸里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血。两行血泪,深艳灼炙。

“夷……芽……”兮流看着立在门边的夷芽,一阵异样的寒意陡然涌上心头。

“那一天,你站在禺疆的身边对着苍山洱海微微浅笑,我就知道,我会爱上你。我要诅咒盘古不该分开天地,我要诅咒娲皇不该唤醒众神。我不断诅咒,可还是爱上了你。”一道闪电从虚空中横劈而出,岱舆山上阵云突变,一团一团的乌云压了下来。“今生绝缘,来世不识。兮流,你好狠啊!”

夷芽把双手高举,在闪耀的电光下面容狰狞。她嘶哑地说:“我宁可不要这一头乌丝,不要这不死之体。我要用我夷芽的所有,来换取兮家万世万劫的诅咒。我要兮家的每一个男人,都为情所困,不可自拔,直到万劫不复,死于非命。”

“夷芽,你疯了吗?”兮流看着面前的夷芽,不敢置信。她还是从前那个坐在甘华树上的天真女子么?她是个仙子,还是个魔鬼?

电光闪过,在场的诸山众仙无不惊诧,站在门前的夷芽发丝斑白,像幽灵般诡谲阴鸷。兮流的右臂一阵刺痛,他挽起衣袖,看见手臂上的黑色天仙子妖艳开放。如刺青般的花纹标示着诅咒像巫蛊一样植进了他的血液里。兮家的子子孙孙将永受牵连,被诅咒笼罩,无人幸免。

黑色的天仙子,那是鬼魅们亲手种在地府山底,用浊浴之水浇灌开的毒咒之花。

梁开平元年的长安,盛极一时的李唐帝国土崩瓦解,朱全忠带着他所有的野心焦急地坐上了金辉夺目的王座。苏醒后的夷芽遇到了那个站在宫墙之下的少年。她走过去,抚摸着他臂上天仙子的印记。“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兮重诺。我是兮家的后人,我的祖父说,我们来自一片被遗忘的世界。”

我的先祖在族谱上写道:梁开平元年秋,次子重诺生于长安。先祖亲手记下了他的出生,然后亲手把这一页撕去。兮重诺站在那残损的纸页上,苦笑着说:“在我的名字从兮家族谱上销去的那一刻,兮家,已经开始走向尽头。”

我赤身站在夷芽的面前,她抚摸着我年少冰凉的身体。她真的不再恨那个上古的男人了。她满怀悔意,但无法挽回。

我的母亲对父亲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和那个贱人的苟且之事以及你说给她的所有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每一句我都知道。”

我的父亲没有爱过我的母亲,我始终相信,他是带着一种报恩的心娶了母亲的。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才甘心忍气吞声,接受她的谩骂和羞辱,他湮灭了自己的爱。她为他生下了孩子,使他兮家的香火不绝,他愈加觉得亏欠她了。他屈身在她面前,满是愧疚。

直到在金陵神卫统军指挥使皇甫继勋的府第里,微醉的父亲在万紫千红的笑靥间见到了那个才貌倾冠都城的女子———姬连碧。囚禁在心底深处的爱,终于无法再抑制。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姬连碧的歌声,倾倒了金陵城所有的纨绔子弟、达官显贵,也解开了父亲久闭的心门。他望着她的一颦一笑,手中的夜光杯坠地破碎,醇香的葡萄酒湿了他的衣摆。她吃吃地笑他,笑他的傻,笑他的呆。

一曲终了,姬连碧颌首礼毕,飘然离去。佳人踪逝,惟余音不绝。父亲他怅然若失,于是提壶取醉,倒于席间。

精于笼络人心的皇甫继勋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他心底所有的激动澎湃,于是,他让姬连碧留了下来,留下来侍候那个酒醉的乐师。神卫统军指挥使皇甫继勋深得王室信任,在金陵城内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对他忌惮三分,身为风尘弱女子的姬连碧,自然也只能无奈地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月满西楼,碎花屑在月光下闪亮如万千张赤艳的唇印。披着蝉翼般薄纱的姬连碧推门走进父亲睡着的客房。皇甫家的仆人们早按主人的命令,布置下了红色的罗帐。

最初,姬连碧看着这个醉酒狂态的男人,麻木而淡漠。他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轻浮浪子,炽热欲蝶,他钦慕她的身体,只有,身体。

她卸去她身上的薄纱,慢慢爬上他的身体。她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一边用肢体刺激着他的欲望,一边低声吐出她这一生里已经说了千万遍的那句话:“我的心肝儿,你可知道———我想你想了多久。”她用舌尖舔拭他的脸,胸膛,伸手解去他的佩带。

她距离他已经如许近切,这时,她听到了他的呓语。反反复复,期期艾艾,且都发于肺腑。“连碧。连碧。”他一声一声叫着她的名字。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兮弱水。在他不断的呓语中,她想起了他的名字,这个响彻了整个金陵城的名字。在金陵名妓的唇间,在乐师词客的节拍里,甚至,是在皇甫继勋的目光中。这个以一把古琴名震金陵的男人,原来,也是一个会动真感情的痴种子。

她抚着他的身体,他仍在不断叫着她的名字。“连碧。连碧。”一声更比一声冗长而缠绵。她叹息一声:“弱水啊!江洋易涉,弱水难渡啊!”她倒在他的身体上,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天仙子在灯火间异常诡谲,她吻着那上古传流下来的纹印。诅咒下的兮家男人在他心仪的女人怀里,欲望膨发。

夷芽吻着我的唇。我倒在了小周后香馨的怀抱里,她把一颗樱桃放进我的嘴里,像哄着她的孩子一样对我说:“沾尘,别紧张,我要把我所有的美丽都给你。”她跨在我的身上,我进入她的身体。在黏稠的心跳间我看到了醉迷在姬连碧身上的父亲,他粗重地喘吁着,他活了三十年,但只有这一夜,他是真正的他。

就为了这一夜的真实,父亲抛弃了他经营了三十年的家。他站在许许多多的黑色令牌前,把一柄长剑插进了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