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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旦盛开,决不凋谢。除非诅咒和巫蛊被破除,或者鲜血干涸生命枯朽。”

十二岁那一年我在秦淮河畔的垂柳下没有见到沐夕,那天的天气很差,云层灰蒙低沉,我守在那里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傍晚。天空开始落下细小的雨丝,我在雨里一直等到灰心丧气,等到绝望。

我转过身来,我想我该回家了,或者,去找戚葬蝶。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的我特别想找个人说句话,说很多很多的话。

我转过身来,就看见了不远处的沐夕,她撑着一把伞,站在距离我不过七步的地方。她笑着问我:“下雨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走了七步,走到她面前,走到她伞下。我终于看清了我心爱的女孩,感受到了她身上的醉人清香。我盯着她握着伞柄的手指,像置身梦里半睡半醒。

“嘿!你怎么了傻小子?”她把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刚才正被你感动呢!你可别告诉我你是个实实在在的疯子。那我明天可成笑柄了。”

我笑。我说:“你放心吧,我是个实实在在的傻子,不是疯子。”

那一年的春天,我牵上了沐夕的手。我的初恋,在那个阴雨霏霏的春天悄然绽开。我在垂柳下等到了我的开始。

戚葬蝶挽起我的衣袖盯着我的手臂看了又看。

“你在做什么?”

“我在找黑色的天仙子花啊!为什么你的手臂上没有呢?你不是说过,兮家的男人一旦找到了他爱的人,就会陷入诅咒之中,臂上的黑色天仙子到时就会绽开。”

十三岁那一年我彻底抛开了沉重的琴和所有让我眼睛酸痛的乐谱,我牵着沐夕温润的手在金陵的大街小巷间奔跑。兮弱水手指我的鼻梁厉声叱责,甚至搬出家法用藤杖抽打我的身体,但他越是严厉我就越是执迷不悟,越是离经叛道。我对着他冷笑,使他终于明白,兮家的天纵奇才原来都是如此桀骜难驯通身叛骨。

我拉着沐夕的手去城郊的泉涧玩耍,她蓦地甩开了我的手,她用和兮弱水一样的表情对我说:“南枝,你不能总这么不务正业,你要苦学琴技啊!否则将来你怎么能安护你的妻儿终养你的父母?”

沐夕她微蹙双眉一脸严肃。我面对这样的她总是想笑,冷冷地不屑地笑。从她露出严肃表情那一刻开始,我渐渐和她分道扬镳了。我的初恋,默默腐烂在沐夕的世俗目光里。我看得真切,心如明镜,但是无能为力。

我看着沐夕,我说:“你还喜欢我吗?”

她说:“我喜欢你,南枝,但是我不想你因为我而放弃自己的事业。”

十四岁那一年沐夕终于还是离开了我。我不练琴时她要我振作要我努力要我莫甘居人下,等到我刻苦练琴声名渐起时,她又说她配不上我,一个平常人家的小女子和一个名门望户中的琴师注定身价天壤,门不当,户不对。

我颓然倒在秦淮河畔,听着远处的艳曲笙歌,一任眼里的泪水泛滥,不可收拾。

戚葬蝶没有来安慰我,此时她正在金陵王室的盛宴上一舞倾万古。漫舞仙姿戚葬蝶,从此声名鹊起传扬四海,与歌姬姬连碧各领风骚,堪称金陵歌舞双葩。

被我逼得恼羞成怒的兮弱水,在我兮家的大院里点起了一把火,把沾尘所有的画笔画纸和已经画好的作品扔了进去。看着浓烟翻滚灰屑四散,兮弱水让沾尘跪在祠堂前面指天发誓,此生惟琴是命生死不改。

我站在那些飘荡的灰屑间,我说:“兮弱水你不应该把对我的恼怒加到沾尘身上,他是无辜的。”

兮弱水大怒。“兮南枝,你胆敢直呼汝父的名讳,胆敢来指责汝父。世道伦常,父为子纲,你难道要忤逆兮家的祖训宗规么?!”

我抱起我的古琴砸向青硬石阶,弦断琴裂,我看见了兮弱水的苍白脸色,满院里人的呆怔表情,和祠堂里那些灵魂的愤怒。

我跪到沾尘的身边,一字一顿地说:“我兮南枝指天为誓,今生今世不再碰琴一下,若违此言,五雷轰顶,死无全尸。皇天厚土,以为见证。”

我咬破我的右手食指,看着血液滴落在祠堂门前的砖石上。

戚葬蝶小心翼翼地帮我包扎住伤口,她说:“你这是何苦,南枝,你何必以这么决绝惨烈的方式向你的家族宣战呢?”

“这和我手臂上必将绽开的黑色天仙子一样,母夜叉,这是我的宿命。”

“南枝,我爱上了一个男人。”戚葬蝶附在我的耳畔轻声对我说,“我爱上他了,真的,他的名字叫虞俊臣。”

那一刻我凝视戚葬蝶才发现她早已经长大,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她高髻纤裳,浅饰梅妆,谈及虞俊臣的名字时难以掩饰内心的喜悦。对着我大呼小叫的她终于情窦初开,把自己的心交予了一个男人。

我感到心里不可名状的酸楚,臂上一阵钻心的痛。我撩起衣袖,看到黑色的天仙子悄然浮现含苞待放。

呵呵,我无力地嘲笑自己。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爱上了你,我生命中的女子戚葬蝶。在曾经的某个风轻云淡的日子里。

十五岁那一年,我被逐出了金陵兮家的大门,我与那个家族的纠缠恩怨都成为了被戏谑的过去。

戚葬蝶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她说她其实也不很喜欢琴,她最喜欢的乐器是箫。于是,我拜伏在金陵第一乐妓谭莺莺的玲珑榻前,向她学习吹奏长箫。

这一次我彻底激怒了父亲兮弱水以及兮家那些早已作古的祖先们。他们终于无法再忍受兮南枝的猖狂无忌,他们的魂魄不断闯入兮弱水的梦里,他们大喊着要把兮南枝逐出兮家,他们把所有的教条和责任套在兮弱水的颈上。于是兮弱水他站在大雨滂沱里喝令家丁关闭大门,把湿淋淋的我永远阻挡在了兮家门外。

我明白这是命运留给我的惟一出路,我无从选择,只能沉默着转身离开,落拓着穿过金陵城的每一出湿漉街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从那天开始,我天涯飘蓬,孤絮无依。

在长街的尽处,站立着那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痴痴地望着我。

我走到她的伞下,这滚滚红尘、浩瀚天地,我惟一可去的,只有她的伞下。她用罗帕拭去我脸上的水珠,她攥住我的手。

曼舞仙姿———戚葬蝶。她倚在我冰凉湿重的怀抱里,我臂上的黑色天仙子在这风雨中悄悄开放。

孤箫映雪兮南枝。我的箫声和名字被许多的彩舫青楼里的女子们吸吮咀嚼,终于和秦淮河上的歌吟纠缠在了一起。我在所有的声色犬马间一曲销魂,斩断了我与高贵兮家的所有牵挂不舍。

金陵的浪子兮南枝,是个六亲不认的狼、畜生、杂种!街巷间更多的世人如此来评定我。

四十六岁那一年兮弱水用一柄长剑穿过自己的身体,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没有不透风的墙,兮弱水与姬连碧的来往终于被桂夫人察觉。面对祠堂上列祖列宗的魂灵,羞愧难当的兮弱水选择了最血腥的结局。

时为开宝元年,金陵兮家一朝坍塌。

四天之后,虞俊臣娶韦氏女为妻。戚葬蝶伏在我怀里肝肠寸断,她说她要离开金陵这个伤心的地方,北去汴京,在期期的秋日里。

浅凉的秋风吹拂着一片如玉的碧草,禁不住吹打的花瓣,飘荡飞旋在青山绿水之间。湖光山色碧波旖旎,若在平日里,定能勾起我兴快淋漓的冲动,一箫浸水醉意天地。可今天,那泊船正傍着被水浪冲击的岸石,她已匆匆收拾好了北上的行囊。

执手相看泪眼,顿觉无语。此一别,天各一方,再相见时更不知今夕何夕。我的痛楚辛酸,她是否看见是否会意,我心乱如麻更无从揣度。

“这一去,人在天涯,南枝,你要多保重了。江南多雨,希望我送你的那把伞能伴你躲风躲雨。你,可千万不要只沉溺于柔情暖爱,而忘了用你的箫去吹奏几首新的曲子。”她用衣袖遮住她泛着泪光的双眸。“南枝,离别难免,你为我吹一曲《关山情》吧!”

“我一介贫生身无寸金,今日惟以一曲送君北去。天涯海角,愿能永铭此刻,我心足矣!”我吹响长箫任音律飘扬,戚葬蝶,你怎会知道,我的灵魂正在这乐曲里痉挛。

一出阳关三千里,从此萧郎是路人。我的心在关山冷月的凄清里怦然破裂。

而她站在船头,蛾眉低扫,一双剔透的眸子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身上的鲜丽的衣衫在风中和着轻遥的曲调翩翩起舞。泊船缓动,她美妙而瘦弱的身影在风里模糊、远逝。

音乐也渐渐被波浪掩盖去,只有她身上的紫薇花香仍萦绕在我身旁。

秋风瑟瑟,别情依依。

蝶尽影杳,冰心难消。

十七岁那一年我收到了戚葬蝶的信,她说在汴京有一个男子对她说爱上了她。我怀抱酒坛醉倒在谭莺莺的榻上,我在叫戚葬蝶的名字,一声一声,不肯停止。

“南枝,你这么爱她,为什么不去告诉她?”莺莺问我。

“因为我太爱她了,我怕失去她。有一些东西,要挑明了需要很大的勇气,更有可能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莺莺,她在我心里如此的重要,我不能失去她。我之所以不对她表白,其实是希望我们永远都拥有拥抱和守候的理由。”我说,“我要我们在一起时永远都不设防,能够天长地久不言忘记,能够如少年初见时畅快心交。”

“可是,这样的话,你会爱得很苦。南枝,你的一生都会因为这个女人颠沛流离,你会找不到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