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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他也发了犟,据理力争。父亲怒极,扬言要将他房里那些从报社手抄来的禁书一把火全数烧掉。最后终于无可避免地燃起一场家庭争吵。他负气出走,在街上彷徨。不被理解的心思,让他烦躁。路过霞飞路的绸布店时,他看到了一匹海蓝海蓝的绸布。他想起了归云。他买了布,又去戏院打探了她的住所,不想正撞见了她倾诉心底最沉重的痛。也纠结住他的心。当夜,他还是回了家。父亲坐在客堂间里等他,吸了烟,熬着夜。他不忍,放下任性和骄傲,对父亲说“对不起”。父亲欣慰又意外。他想,和她相比,他父母双全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少年的喜怒哀乐就这样被牵住。归云小心拂了再拂,呵护照片像珍宝。“我从来也没拍过照片!”嘴角一翘,悄悄羞怯,“原来我在照片上这样傻!”

“你在照片上很美!”卓阳是忍不住了。归云脸红,岔开了话:“你既做记者也做照相师傅?”“这些都是实习,我还在交通大学念书,念物理的,业余时间给《朝报》打工。”

原来他是学生,还是个大学生,归云羡慕:“真不错!”他能看懂她脸上的歆羡。她这样清透的人,像含露的玉兰花。他心念一紧。他说:“我们都要努力,直到人人都有自由的一天。”归云低低叹:“自由。”这是一个目前无法实现的奢侈的愿望,这个年代,太多愿望不能实现。同卓阳告别之后,归云回到戏院,归凤正等她。她有话对她说。“昨日经常来听戏的那位万太太,她家在城隍庙开古董店的,跟我闲聊时说最近常有个长得体面的日本男人带着百乐门的白牡丹淘古董。”说的是雁飞。“万太太说那日本人最近在古董圈子里很活跃,厮混了好几个品行不太好的古董商,他身边总有个人跟着替他付钱,就是以前大师姐的那个大华银行副董。”归云不安了,急急抢白:“小雁不会和日本人搞不清爽。”归凤一僵。归云方觉自己口气重了,怕伤了归凤,就说:“我打小和小雁一起,她为人不会这样。归凤,我相信小雁。”归凤的脸色掩在浓浓的妆色里,讪讪然,冷冷道:“是啊,我是外人,怎么了解那许多。”

前台有人催场子,归凤理理戏服,径自上台去了。今天唱《追鱼》,她是痴情鲤鱼精,一心一意去追那书生张珍,张珍只恋着牡丹,鲤鱼精只好变作牡丹的模样,去求张珍的垂爱。变成牡丹模样的鲤鱼精唱:“且把真身暂隐藏,变作牡丹俏模样,今晚鱼儿巧梳妆,做一个神女去会襄王。”张珍真的只当是那牡丹小姐投青眼。归凤跟着哀泣,鲤鱼精多可怜,披着牡丹的皮才能得到爱郎的垂顾。她更悲哀,她一直都是旁观者。她还是想着谢雁飞。这个花国女子,生生插在她和展风和归云中间。真的,很不忿!戏里,鲤鱼精修成正果。戏外,归凤唏嘘感伤。满场繁华只是空虚,下了台,她孤落一人。她在后台看到了归云。归云手里捧着两块梨膏糖,她说:“还是那个小热昏那里买的,今朝他都抱着他三岁的儿子来摆摊子了,肥嘟嘟,好可爱!”归凤笑了。也是两小无猜长大的,一个被窝里取暖。她从来这样顾着她。就伸手捻起一块,咬一口:“味道还是一样好。”归云也笑了,同她相对,如同往常。也该云散雾开。两人相携,跟着杜班主回了家,展风同庆姑两人在客堂间里打包行李。“怎么回事?”杜班主问。庆姑说:“展风在租界里头找好一处房子,那边治安好,日本人不进去呢!”

展风答:“咱们厂子要迁进租界,王老板已帮我们这些工人在新新街的日晖里租好房子了,今天才通知我们,让大伙尽快搬过去。”杜班主吩咐归凤归云:“你们和娘去自己屋里收拾一下。”他拉了展风去角落。“时局该变了吧?”“王老板提醒我们快迁进租界,最近日本侨民和商客迁走不少,虹桥机场经常戒严,苏州那边的军队时常演练,怕是会起战事。”楼上,庆姑指挥归云归凤收拾衣服。她是喜悦的,还说:“新搬的地方倒是离霞飞路很近,那里的商店里都卖洋装,往后咱们也去看看,看的好,买来料子我给你和归云一人做一件穿穿,也洋派一下。”她开始憧憬新生活。新的房子,新的人,那应该是新生活。普通人就是这样企盼的。杜家在七月初搬入新新街的日晖里新造的石库门。展风告诉父母,这条弄堂的新式石库门原是王老板地产商朋友所造,由王老板用相当划算的价格买了几间租给了自家伙计,方便他们上下班。虽租金并不算贵却也不能说便宜,杜家众人一合计,都觉得霞飞路这地段难得,也算搬得心甘情愿。只是屋子小了很多,两层的石库门,他们只有二楼的两间屋,容不了那么多师姐妹同住了,原本寄住的师姐妹们不得不就此散了。庆禧班从一个大家变成小家,从此以后,或许就要一家顾一家。乔迁新居的时候,归云同展风一起提着竹竿头进新楼。正合了庆姑“新的人”的念想,还要希求节节高,楼下的杜班主放了炮仗。风俗就像庆姑的心愿,但求圆满。她剩下操心的就是驻新场子的事了。杜班主携归云归凤再次拜访了袁经理。他先前只顾着展风的事,一下倒也来不及多理会这头,只事后被庆姑催着又找了江太中几回。江太中说:“那天袁经理被舞场的一个小骚货给扫了面子,也没心思谈这宗合作。”

杜班主又特特宴请了江太中一次,他才懒洋洋道:“我再给稀和稀和吧!你们也晓得袁经理贵人事多!”杜班主抱拳拜托再三,心中不是没憋出一股窝囊气。再次来到百乐门是在白天,很安静。还是江太中领着他们进了职员办公室门口,那里面却没人。归云游目四周,挂着香艳的相片。相片上的美人们或穿旗袍或穿洋装,个个姿容出众,笑意盎然。唯独一个人不笑,就是穿白底红梅旗袍的雁飞。她随意地站在一座壁炉旁,一手搁在壁炉橱上,一手拿着檀香扇,凝着眉和眼,看着镜头,却又致命地要吸引人的魂魄进去。她的眉眼,就是有这样的魔力。照片下贴着名牌:白牡丹谢雁飞。身上绣着梅花,偏偏要叫牡丹花。江太中指着雁飞的照片笑:“现在百乐门的红人,一晚起码要转十来张台子,棉纺大亨都包不动她,可是金灿灿的大招牌啊!”活像在说一棵摇钱树,也的确在说一棵摇钱树。有人踏进办公室,江太中迎上去:“袁经理,我把人带来了!”归云认出了这人,就是被那曼丽狠作一顿的男人,原来竟是他们要找的依靠袁经理。

此时袁经理还是一副憨头憨脑的卖相,瞧见杜班主一行人,又少不得整出些老板派头。

“就是他们?”杜班主拱手:“袁经理。”袁经理颔首,往老板椅上一坐。江太中问:“要不要让两位小角儿唱一曲?”袁经理摆摆手,黄豆眼就扫了那么几下。成。他从风月场中混了个把年,一双火眼睛睛,看女人只消一眼,便知道在上海滩是否吃的开。

虽说唱绍兴文戏的女角儿比百乐门卖大腿的舞女要文明,但要撑起场子,不单是嗓子,还有卖相。他看准了,班主是有些手段,但时势没他强的,角儿又是老实巴交的,更无须担心的,人更好埋汰。于是他说:“可以了。戏院在七八月份开,到时候贵班还要多辛苦。”礼貌又自抬了身份,分寸拿捏得刚刚好,不会得罪人。这号人左右逢源,到处吃香,混得出人头地。江太中把事办很成功了,来锦上添花:“到时候两位角儿唱红了我们戏院,大家都有乐惠的。”杜班主一行人跟着干巴巴地笑。出了袁经理办公室,江太中才低声道:“袁经理已经作过保,过几天就带老哥哥去烧烧香。”

“真有劳了!”杜班主再度拱手,尽在不言中的不得不低头折腰。似乎一切都顺利落实,袁经理的戏院开始大兴土木,一切讲究效率,刷的墙糊的纸都是一些工厂赞助的,袁经理把工厂的广告刷在了戏院的墙上。真是生财有道。杜班主一家自然也是要帮衬帮衬。庆姑积极地做好饭菜,遣归云或归凤送去。她说,要先把戏院中众人的交情打好,做好人也好做在前头。归云走到静安寺路上就免不了会思念离这里不远的兆丰别墅,和雁飞再三相遇,但相处的时间总是短的。她想去看看她。雁飞不但在家,且正在前天井的花园里,俯着身,用小巧的塑料喷壶浇花。那喷壶的喷嘴做得精巧,洒出来的水细密成丝,落在小团白色圆润的茉莉花瓣上,结成晶莹的水珠滴下来。

花就是风姿动人了。雁飞只穿了白色织锦短袖旗袍,头发轻轻绾起成髻,人在花之后,比花更风姿。归云正纳罕那喷壶,雁飞已看见了铁扇骨围栏外头的她。她开了铁门拉她的手。

“早上又开了两朵花,我想今天准有人来看我,果真没错。”“我想着今天没事,就想来看看你。”雁飞瞅了瞅归云一身湖蓝色的粗布宽袖旗袍,说:“如果你肯剪一个女学生短发,还会更精神,你总梳两条辫子头。”“现在马路上都流行那发型,不过我觉得梳辫子踏实。”“我也是,你看,我也是留着长发。”两人互相看看,又傻笑。有些东西,的确不惯改变。雁飞把归云领进了屋。多日不见,这件来过好几次的客堂间又有了改变,客堂间里的家什竟都收光,只留一溜真皮沙发,沙发角落摆着麻将桌。再没旁的了。“这样收拾起来方便。”雁飞拉了归云坐沙发上。太空旷了,她的声音都在回荡。归云觉得寂寞,觉得她寂寞。“你瞧,我们从小一起要饭,最多只有一两个铜板,这样一幢小房子要多少铜板啊?”

无猜的发小,偎在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