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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庆姑竟然没就此闹开,她只怔怔地说:“我是不是逼迫他太紧了?他没了爹,自是伤了心的,要报仇的。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再拉住归云问,“他这样一去是不是就快活了?”

展风留了话的,他现今编在救护组,每日往交通大学的国民伤病医院送伤患。这医院是几年前那场战争中由宋庆龄女士和何香凝女士共同号召捐建的。当初捐建的人或许也想到了这所医院还能有作用,因此并未把当年的设施做调离。坎坎坷坷六七年,确实第二次用上了。归云怕庆姑颠颠倒倒,什么都同她讲了,少不得连哄带骗还蒙混了一些。

庆姑还是说:“不成,我们还是得看着他。”她想每日去交通大学给展风送饭,归云归凤怎肯放人?只好答应每日轮流代替她去交通大学等展风,还要捎带回他的报平安纸条。但展风并不是每日都会出现,庆姑为此累累神伤担忧。

归云觉着庆姑老这样惦念着伤精神,干脆建议庆姑同小蝶娘一道去医院看护陆明。陆明的伤渐渐有了起色,心中也慢慢有了生机,倒是教人安慰了。庆姑果然将对展风的惦念放在了照顾陆明的身上,有了奔头,连带对展风的处境也乐观起来。

她也是往好处想的,归云很是安慰,也安心。只是在伤病医院的日子不算好过,前线的战事更激烈,伤亡人数也激增,每日看着伤患苦痛生死,归云归凤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归凤愈加担忧展风:“你瞧每日都伤那么多,展风可别有什么意外。”归云也担心。只是又觉得每日往医院跑,等也是无着落费时间的空等。她便留意了,伤病医院人手不够,几番向外面聘人。她竟在应征人群里见到了熟人。有位洋大夫来应征,受到中方接待人员的热情欢迎,洋大夫用别扭的中文说:“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原来竟是安德烈的老美医生邻居,曾经给卓阳看过枪伤的那位。归云好好想了想,心里有了主意,她也排到了应征队伍的尾端去,轮到医生面试她,就简单交代了家庭住址,和自己诚恳的愿望。医生因她住得近,又极有诚意,就当下做主录取了。意外的是,竟还有些资费贴补。

回家后,归云同归凤商量,归凤也没有理由反对,也摸出她心底强烈的意愿,就关照:“再怎么也要先顾了家里,伤重的活儿自己也要掂量着点再去做,别累着自己。”归云道:“我自会注意的,而且还能时时候着展风。”说到展风,归凤又是一声叹息。只归云心里满了些,憋牢一口气,她终于能做些什么了。归云照料的第一位伤患是位年过三十的山西籍的连长,姓高,在归云面试的那天被送来这里,现在已经被初步清理过伤口,等待医生安排手术。她的职责是看护这位肩头中弹,大腿也中弹的重伤病人洗脸、漱口和吃饭。虽然是照顾重伤病原,其实所要做的一切很简单,做起来一点都不困难。只是病人有意见,他看到被派来看护他的是归云这样一个黄毛丫头,眉毛纠了一下,对医生说:“还是个小姑娘哩!医生啊,可以换个男人不?”医生摇头:“男护工都在火线上抬伤员。你可不要小看小姑娘啊,她们都很细心呢!”

高连长垂头丧气说:“唉,好好的一个军人,竟然沦落到让小姑娘照顾!”

医生也无奈,临走时对归云说:“军人脾气难免耿直,且刚从火线上下来,心里都不太好受,要尽量迁就些。”归云保证得认认真真:“我晓得的,不会出错。”当然,她也想做得勤勤恳恳。但高连长却不随便说话,只顾自己躺在病床上。他肩上的伤口不太严重,已包扎干净,但那腿上的伤口却非常严重,虽被包扎好,但一直高高肿着,医生说给照了X光,要拿到片子看情况再确定手术方案。高连长也不哼一声,直板板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就任由归云傻坐在一边,让她束手无策。再简单的事情,也没法子做。“连长叔叔——”归云叫他,想打破沉寂。床上的伤员动了一动,说,“小姑娘,我这里真的不需要你照顾,你出去吧!”

“我倒茶给你喝?”归云主动说,也真的把床头柜下面的热水瓶拿出来倒了水,双手捧着递到连长面前,就着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有点干涸,在这湿润的夏季皴了,唇皮泛白,皱起来。所以归云知道他需要水,果然,这位连长的唇一碰到水,就忍不住喝了第一口,又再喝了一口,直到把水全喝完,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前线没有水喝吧?”归云又倒了一杯水,还是喂给高连长。他连连喝了好几口,方说:“前线,我们都只到前线去喝小日本的血,哪里顾的上喝水?现下倒要你这个小姑娘来伺候喝水!”“所以您要保重身子,再上前线去杀敌!”归云避开他的抱怨。高连长只是捏紧了床单,忽然问归云:“你知道不知道战情?给我说一点战情。我是个守土有责的军人,不能闷死在这病院里。告诉我一点前方的消息吧,算起来这些天我们该把日军赶出吴淞口了,兄弟们都说要死也要死在东京去!”归云想起医生的再三叮嘱,只按照医生叮嘱的说:“我都听说前线节节胜利,您放心吧!”

高连长方松了松手,连日来的战斗和受伤击溃他的体力,他听着归云的汇报,也安心睡了下去。

归云望着这位受伤的战士,心底难受。他那条重伤的腿明显比另一条腿短了一截,连她这个门外汉都看得出那腿骨无疑是断了的。她在医生临走前询问医生:“他的伤很重吗?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医生沉重地说:“这个说不准,等X光出来后再看。但是就表面情况来看,多半要截肢了。”

她想这位满心要再上战场、要死在东京的战士如果知道自己会被截肢,将是怎样的悲痛欲绝?

不敢再深想下去。她只努力地照顾住他的需要,希望能为他多做一些事情。趁高连长熟睡,归云轻轻掩上门,往走廊上透气。病房楼下的操场上正有六七个重获健康的军人,穿着早已置放多日浆洗好的军服,个个挺着胸在听候点名。他们身边围着一些能走动的轻伤伤员,一起说着话。“嘿!你们真好样,好的那样快,又可以上前线了!”一个未复原的伤员羡慕道。

“我日盼夜盼,就盼这一日,我要冲上前线去杀了那些日本鬼子给蔡将军报仇!”一人响亮地回答战友,身子绷得紧紧的,好像一根要从弦上飞出去直插敌人心脏的箭。另一名未康复的战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你可得手下留情点,少杀几个鬼子,留一点给哥哥我啊!”“是啊,你们真是运气!”又一个伤兵说道。医官过来分开了其他伤兵,点名,逐个地喊着他们的名字。被报到名字的人就立正,举起右手,报一声“有!”声音是有力的、慷慨的、又带上蓬勃的赴战场杀敌的信心。有人蹲在他们的面前,拍下这些伤兵坚毅的身影。还是那件黑色的中山装,但是头发有些长了,归云从病房的这边望过去,还能见到他下巴冒出的青澄澄的须根。是略显憔悴的卓阳,只有他的眼睛,在压住相机的那刻,显得那么炯炯有神,那么明亮,好像一切的疲惫都恍然不知一般。接康复的战士们的车子开过来,他们和医生和战友轮番道别,卓阳还站在他们身后,把这一幕幕拍下来。车载着斗志昂扬的战士们离开,那些暂时还不得离开的伤病战士们都聚拢到医院的大门前,翘首望着,望了很久很久,都不愿意离开,一直到医生和护士将他们一个一个劝进病房。

操场上,一下子又空了。只有卓阳站在中央,抱着他的相机。他似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仰起头,然后,便看到了她。也是疑惑的,有点恍惚,疑惑竟然在此地见到她,她就这样站在那端的高处,大眼睛水汪汪的,黑黑的大辫子漂亮地垂在胸前。想,此时见到她,竟有些许安慰了。归云也看着他,更看清楚了那张俊秀面孔上的憔悴和疲惫,心莫名有些疼。他是一个为了拍这些照片多么不顾命的人,她想。又惊诧了自己的想法,怎么就那么清楚他?又担心他。片刻,烧红了面颊,转过身去推门进了高连长的病房。高连长睡了两三个小时,医生过来嘱咐归云帮着护士一起清洁器械,准备手术。归云又追问他的病况,医生说:“看了X光后确认骨是断了,他是受伤了三天才得到救治,伤口都在出脓,恐怕得必须截去才可得救。”  归云低低“啊”了一声,用手掩住自己的嘴。高连长已经醒了,看见护士要推送自己有些茫然。看到医生,又问:“我是不是腿骨断了?”眼中有恐惧。“连长叔叔,医生把你带到手术室给你治疗,你别害怕!”归云俯下身安慰他,但她的心,却在乱跳着,为着这位终将失去一条腿的战士,为着她不知道这位热切渴望再上战场的连长知道自己成为残疾人以后会有怎样的绝望。这位发誓要打去东京的连长在这一刻也惊惧了,握住床沿,恶狠狠说:“你们敢锯我的腿?你们试试看!”医生安抚他睡下,不住说:“您别激动,一会儿就会好的。”一面指挥护士推他进手术室。

高连长再挣扎,也不得不屈服在病床上。归云等在手术室外,靠着走廊的墙壁上,为那位连长纠着心。有人走过来靠着墙边,与她站在一起。她低垂的眼眸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沾满了尘土,灰蒙蒙的,裤腿上也沾着土,很邋遢。

卓阳说:“别难过,只要人平安无事就好!”他的声音也是疲惫的,嗓子哑了。

归云说:“如果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上战场了,是不是对他来说比死还难受?”

“也许吧!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卓阳想要放松地靠在墙上,可又习惯了紧绷,身子崩得那样直,“可是有时候,尊严和自由比生命更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