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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这没有硝烟那样浓烈的味道,缭绕着这对父子,他们只是静静坐在黑夜的石库门里,好像一切都就此静止了。

十二  狼烟尽头

高连长在归云的照料下,情绪稳定了,也能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也愿意同归云聊聊天。归云晓得了他祖籍山西长治,黄埔军校出身,妻子儿女都留在家乡。他一身的伤是从罗店收复战中得来的。

“那时我们头顶上是小日本的轰炸机,下面的工事也不牢固,但兄弟们都拼了,看见日本兵就杀红了眼。其实小日本怕死得很呢!他们戴得钢帽都要遮住眼睛了,膝盖上还缠着钢罩。咱兄弟们可不管,看见他们就提枪刺刀冲上去,杀得那群小日本鬼子落花流水!”高连长将战场上的英勇经历说得眉飞色舞,归云听得津津有味。她希望他能忘却重伤未愈的现实,就做一个积极的倾听者,还答应高连长的任何要求,譬如为他写信回家给妻子报个平安。他臂上的伤一直没好,动不了。只是她很踌躇。她虽是做过一年学生,跟着展风一处也识了字,但因没怎么练习,并写不出一笔漂亮的字。归云先去买了钢笔和信纸,回到病房,不好意思地说:“我的字实在不好看,恐怕要丢您的脸了。”高连长恢复了军人的豪爽和乐观,笑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家那口子也不会断文识字。”

但归云还是犹豫,先用钢笔写了一个字,一看,竟是个“卓”。笔划不多,还歪歪扭扭。字和人一样羞涩。归云面上一红,将信纸揉作一团,才抬个头,就正见卓阳突兀地出现在病房门边,也许是路过的,就是犹犹疑疑的没有进来。她也不顾面红了,只想高连长的事,就拖他进来:“大学生,你来帮个忙。”

卓阳见她指了指摆在床头柜上的笔和纸,登时会意,眉毛一挑,仿佛意思是想问你怎么不帮忙写。归云也坦白,嗫嚅:“我的字好丑,不能丢高叔叔的脸!”惹得病床上的高连长哈哈大笑。

卓阳看她这娇羞暗暗出神,生了少年人的锐气,怎么帮忙都是肯的,拿起笔就说:“高连长,您说吧!”高连长凝神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神,才道:“一切安康,切勿挂念,谨记孝顺父母,抚育子女之责任,他日尽歼倭寇之后定将凯旋而归,共享天伦!”一句话说了很长时间。万千的感叹,卓阳明白,写下来。写到最后的“共享天伦”,和归云都难过地偷偷望一眼他那条断腿。只怕真等到能共享天伦的那刻却是物是人非了。归云将高连长的信封好,托卓阳邮寄。两人并肩走出病房,归云道:“医生说高连长的伤势不乐观,这几日前线告急的信息都让我们别提,免得引起他们的情绪。”“原本还能上一上火线拍一些照片,现在已经不能走近了。”卓阳说,“虽是阻了日军那么多天,但我方伤亡更惨重,根本没法压住敌人的火力,只能靠深夜突击,最后用肉搏战来夺那些阵地。”

归云的心沉了,头也低下来。这些日子她听了不少前方的激烈战况,从高连长和伤兵们口中传入她的耳中,压在她的心上。

入目的都是鲜血,夜里的梦境也是红的,还听到庆姑夜半惊醒的凄惨哭泣。

“输了阵地,不输人!我们并没有输给敌人!”卓阳忽一鼓作气道。他的慷慨感染她,她也有豪情。“我说不来大道理的,但是听广播里说的那句‘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说得很对!我们有这样的信心就一定不会输!”卓阳微微一笑:“蒋先生这句话确实说的好!但——”轻轻谓叹,“也延误了不少事。好了,不说了,我该走了!”他要向她道别了,尚未及说,就见她轻轻欢呼了,快悦地迎向门外抬担架归来的人们。他认得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子,正是杜展风。她跑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开了颜,都忘记同他告别。其实归云是想和卓阳道别的,但见他一转身,人旋即就在医院外了。连声道别都来不及说,心中是遗憾的。但终于等到展风,足够她一扫近日的阴霾。“你可好不好?没有受过什么伤吧?”他没受伤,精神也不错,她的心就安了。

展风把手头的工夫都了了,妥善安排了伤员,还将他们伤势轻重一一叙述给医生。有条有理,稳当当的。不过月把功夫,展风有点变了。交代完了,展风才得空,对归云说:“前些天被王老板安排了去输送队送米粮,好多日子没进救护组。”“今晚回家吗?娘天天念叨你。”归云问。“我最怕她这个。若她再发作,我就出不来了。”展风挠头苦恼。“今晚给你爹做三七。”归云黯然,“你还是回来吧!”展风深锁眉,时间真快,哀伤却流逝得这么慢。归云看到他左手腕上戴着一条白色麻花状的腕带,纹路细腻,编制方法又精巧。只是这些天经历了风尘,脏了。这该是女孩戴的东西,归云看了好几眼。展风下意识用手捏紧了编成结的那端。归云看清了,上面写着黑粗的三个数字——828!

那是个血色的日子,归云忘不了,杜班主也许就在那天被炸死了。“今天我给队里告个假,一起回去吧!”展风说。庆姑在认命的情绪里,平静了。或许也知道悲伤于事无补,只要展风安全归来就成。所以面对展风时,她不责备,不歇斯底里。

这样认命,也是好事。只是悲伤依然将她折磨得可怜巴巴。客堂间里的火盆没有熄灭过,无尽的纸箔在燃烧。庆姑对儿子讲:“跟你爹报个告,妈不逼你强要你在家,只要你的事情办完后,安心成家传继香火。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这回既没有提归云,也没提归凤,有条理了,再不荒唐。只是展风伤心母亲近乎乞求的目光,她还是需要心理上的安慰和补偿。他就不能不点头,这样才能让她安慰。庆姑真的安慰了。她想缓一缓,展风还是乖儿子,一切以后再说。楼下不知楼下哪家邻居叫:“杜阿妈!有人找!”归凤“哎”了一声下楼,想不到来的竟是雁飞。白色短褂子和白纱裤,头发也用白丝带束了,像一身缟素,又像微白的光,悄无声息地照了来。

归凤看清楚她脸上是浓妆淡笑,能勾人的。她眼前一亮,又隐了,立刻厌嫌。雁飞身后还跟着独轮车,由车夫推着,上头捆扎着麻袋。归凤知道她是好意,但,忍不了某些情绪。

雁飞不是看不懂她的面色,当作没看见,只问:“归云在不在?”归云闻声出来,见是雁飞,很惊喜。也是好久不见了,她很想念她,现在每见到一个亲近的人都可喜。“你怎么来了?”“夕阳正好,出来散散心。”雁飞走近了,“来看看你,送些东西。”归云也看到独轮车,知道里头必定又是粮食和干货,由衷感激:“你又雪中送炭!”

雁飞笑笑:“都是别人送我的,我那边多得吃不完。”边指挥车夫将东西搬进天井里。

归凤见状,竟转身回了房里。雁飞也不理会,归云却是隐隐尴尬。还有更多的是感激,雁飞送来的真真是雪中的炭。被围的租界,民生疾苦,最缺的是粮食。杜家人口又增多,还要周济戏班子,雁飞先前送来的早快见了底。归云正琢磨要再上街采购些回来,但当时却是有钱都未必有处买。

待车夫将东西搬运妥当,雁飞说:“还有什么需要,来找我!”她还有东西送归云,从裤袋里掏出一条白色的腕带,扎到归云的右手腕上。

“这是我自己编的平安带,压在静安寺法坛让老和尚念过经。虽是白色的,用作亡魂超度,也可保佑平安。”归云纳罕,和展风手腕上的一模一样呢!但雁飞手腕上并没有,就问:“你自己怎么不戴?”
“老和尚说我命里带着煞气,万恶不侵!”归云却担心了:“小雁,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我一向好的很,比你保身价。”这时归凤又走出来,用手绢捧着一团东西,直到雁飞跟前。“谢小姐,我们多谢您的关照,但无功不受禄,这是我们家的一点意思。”说着把手绢里的东西递过去,是几块大洋。归云拦阻不及,她本已想好要先向雁飞道明原尾,再将钱如数奉还。岂知归凤竟用急于撇清的姿态先还了钱。怕会轻慢了雁飞。可雁飞不惊不乍,慢条斯理地收了大洋,递给一边的车夫:“梁师傅,麻烦您了,这是您的工钱!”车夫是老实人冷不防收了重禄,受宠若惊,结巴了:“这这——谢小姐——您可——”一想家里情形,也就伸手收了。雁飞只是淡淡地:“我不拘什么礼不礼的,爱照顾谁便照顾谁了!还得烦你送我回去呢!”说完侧身往独轮车上一坐,车夫已稳好了车身。“小雁,好好保重!”归云再三叮嘱,又担心。雁飞摆手,不要她担心,她斜斜靠在车上,人也远了。归凤涨红了俏脸,看她远了,看她同归云挥手告别,又看她抬了脸,向上的方向摆摆手。回头,是展风站在二楼窗口处,凝望这个方向。他双手撑着窗栏,欲挽留又不敢。归凤低头,看到了归云手上的白色腕带。这腕带,刚才也在展风的手腕上见过,他除下来洗,她过去要帮忙,他却宝贝似地捧在手里说:“我自己来!”白色细长条的,就像那远远的要消失的白色的影子一样。男左女右,展风和归云分着这份白。雁飞的影子无处不在。归凤心里一酸,扭头跑进了屋。雁飞由车夫带到了霞飞路,便遣他自己回去,她想独自随处转转。开始打仗时,她就有这样的习惯,跑到街上,还刻意往东南方向或北方走,去听那战火的声音。

“轰隆轰隆”的,熟悉的,让她害怕的。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这炮火什么时候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