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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年前,店里的饺子馅、小笼馅等各类半成品卖得空前的好,看来是被顾客受落的。归云想,最近租界正鼓励菜市场有序经营,那里生意愈发好了,但还没有半成品的摊子,也许是个机会。老范就自告奋勇先去探探风向。其他伙计也都在午休,陆明坐在灶庇间的门沿发着呆。归云挨他身边坐下,推了推他:“快些休息去吧,你总让自己这么累,刚养好的身子受不住的。”陆明茫茫然:“小蝶还不愿见我。”“我明天再去劝劝小蝶。”“归云,你帮我带句话,以前你们唱戏,我常蹲在你家天井外听。我记得以前你们唱过的词儿,什么‘活着我们在一处,死了化灰我们还是在一处’。后来我同小蝶这样说,她很喜欢。你告诉她,我当初怎么说现在仍是这意思,活着我们在一处,死了化灰,我们还是在一处。”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又那么惘然,一字一重音,敲得归云的心嗡嗡的,不能透气。

怎么安慰?可如何安慰已经不重要。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归云起身,往灶庇间找事做,唯有手里劳作,方能忘却一些难过的事。在一方天地间,让头脑空洞,或可得些安慰。她不知站了多久,腰背有些麻木,才伸直了身子,就被人从身后猛然抱住,一旋,被按在墙壁上,眼前一黑,就被吻住了唇。尽是唇舌的纠缠,相濡以沫。好久好久,才被放开。她看到卓阳的扳着脸。

“你干吗?”她想推开他,可他坚固如石山,纹丝不动,“要让别人看到不好。”

他说:“你就这样不信任我?去求蒙娜都不来同我说。”归云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人真是!难道你还吃蒙娜的醋?”卓阳瞪她:“凭什么她知道的事,我竟然不知道?我好歹也是这里的老板。”

“是是是,卓老板,您伙计擅做主张没有向您汇报。小的该死!”归云听他说得霸道,就做小伏低心不甘地争一争他。卓阳听出来,不高兴,扳住她的面又狠狠吻下去。这次直到她气喘吁吁,拼死劲用拳头捶他才放开。归云羞得脸似会滴出汁的苹果,连声音都软了:“恶劣的家伙!”卓阳的心跟着软了,好话好说了:“听话,以后有事情一定要和我商量。”

“蒙娜不会同你说的。”她想,他怎么消息这样灵通。卓阳“哼”了一声:“她自然得意,但别人不会说吗?”归云暗叹,原来是莫主编,她想,还真不能稍稍瞒他什么,就说:“你已经够累了,这些我能做的。”“不要自己冒险,让我担心一样是让我受罪。”卓阳说,他是真担心了,因而更不愿意放开她。就这样密密地贴在一起,身体中有一股暖流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是一种陌生的又莫名的悸动。

归云不舒服了,扭扭身子。“卓阳——你裤兜里揣了什么东西?咯着我了。”卓阳的脸蓦地红了,缩了手脚,退得老远,拧拧眉毛又抓抓头发。“没——没什么东西。”想一想,又说,“哦,是钢笔。刚才写稿子忘记拿出来了。”说完一溜烟跑出了厨房。“哦。”归云不做他想,继续转身做自己的事。过了好久,她慢慢回过神来。“哎呀!”咬咬唇,捂住脸,大羞。她终于想明白过来,这一回,是真的要从脚趾尖一直红到耳后根了。卓阳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他果真不愿归云多操劳,手法更比归云要巧妙的多。他不但请了蒙娜的兄长拉力,连中央巡捕房的警长都邀了来归云的小店,还请他们和归云老范等留了影。事后将这相片挂在店里,很笃定地对归云说:“这次就彻底狐假虎威,看还有没有人来挑衅。”

那伙流氓果然不甘,又来探了,自然是被相片给震慑住了。归云不免是服气的,对卓阳说:“你的处事周全我永远差一着。”卓阳笑道:“我自然是有我的办法。”归云靠着他,不舍得离开,说:“卓阳,我越来越依赖你。你在我要灭顶之际,拉我出了水面,不至于活生生溺死。”“那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想如果没有我,你还是有扭转乾坤的办法。就像小时候你卖唱帮那孩子,当时我想这个小姑娘好倔强,死也不肯认输。”她想,他成了为她撑出一片天的伞,遮荫遮阳的,没了怎么办?心似双丝网,患得患失。

其实幸福已经在接近了,庆姑渐渐不明着反对他们的交往了。这卓阳,但凡真要哄谁,嘴巴就一定抹了蜂蜜,让人酥到骨子里。大年夜主张两家合一家一道吃年夜饭,是她自强,想要求个圆融。席间庆姑果真一直沉着脸。卓阳见了庆姑行了一个大礼,奉上的见面礼是燕窝,还是上等官燕,连归云见了心里都打了笃。可把庆姑给震住了。卓阳还有零星小礼补上,什么法兰西的胭脂膏子,英吉利的雪花膏,蒙古新产的冷毛。也不知他托了多少关系弄来那么多,看得庆姑眼花缭乱。“杜妈妈,往后您有什么吃的穿的用的,尽管和我说。”他嘴甜,就坐在庆姑身边,传茶递菜,做得周周到到。庆姑就不好再发作什么了。后来家里安了电灯,这新装置总让庆姑用起来怕怕,因为经常会跳闸。展风不会修这些玩意儿,还是卓阳赶来修的。一个人危险地站在交叠搭起来的凳子上,仰着头给重新接电线。

庆姑怕他摔下来,小心翼翼扶着凳子。事后,她向小蝶娘念叨:“算了算了,就当嫁女儿吧!有这么个贴心又有台面的女婿也蛮好。”

自觉是多了一个依靠。她开始张罗给展风做媒,不想展风脾气犟,推脱多次。实在推脱不了,就坦白:“除了归凤,谁也不要!”庆姑惊了,忙问:“你发的什么疯痴?”展风不说,母子间堵了好多天的气。归云来劝,展风只说:“大丈夫一言九鼎。”归云说:“但老人家那里还需安抚安抚。”展风说:“我是想好了的,既是不能和自己最欢喜的在一起,那么就要担起应负的责任。不然我这辈子都算是白过。”归云暗忖这话八成是向抒磊教他的,便道:“你跟了向先生后,倒比以前多了很多想法。”

“我很服气向先生,他和王老板不同。”展风摸头,想着说词儿,“王老板是那种顶要面子的,他好像什么都不要。”归云点头道:“向先生也是奇人了。”展风搓了搓手,说:“等归凤回来,我们就真的一家团圆了!”他又说,“我们去见一见归凤。”归云答应:“我去,你在暗处等。”两人在次日选了上戏前的时间去宝蟾戏院,戏院门口的海报上仍是归凤扮的林黛玉相,海报下排着密严严的水牌,归凤的名字在最前头。方进山捧她似是不遗余力,他们看见戏院里还新开了小店,卖黑胶碟子,有归凤的,也有筱秋月的。归云让展风等在戏院后弄堂的梧桐树后,她转到前面,找了先前相识的做清扫的娘姨套情面。装作家穷需靠归凤帮衬,又许了娘姨些铜板。娘姨动容了,也是机灵人,懂归云的暗示,就说:“我看看归凤小姐是不是要解手。”待她进去半刻,归凤便东张西望跑了出来,眼一红,二话不说就跑到壁角同归云拥抱。

归云再看归凤。她已不是她,摩登的烫发,别着澄金的发卡,浓的妆,十指红蔻丹,身着紫貂毛。她还是她,瘦了一圈的郁郁寡欢的清秀人儿,只是桃花不再艳。归云的眼也红了,她说:“归凤,我们都会想法子救你出去。”“前几个月给摆了酒,也算是他家的小。他现在好像更混出了些头,日本人还来贺了喜。也肯砸银子来捧我,筱秋月那些人的气势是比不上了。”归凤流了泪,“除非他死,不然我走不了。”

归云朝展风打个呼哨,展风冲了出来,人是好的,归凤看得呆了,半晌,才说:“展风,你好――”她该是安慰了,这个好好的展风就在眼前。展风一把握牢了归凤的手,说:“你等着,我不负你!”归凤的泪,更疾,幸福落下来,不敢接,只摇头:“是我笨是我傻,呆呆自投罗网,落了这副田地。你们好好过,别管我。”归云也哽咽了:“不要泄气,再难的日子咱们忍过去就好了。”展风只是说:“别傻!”看着他这样,心碎了。责任更重,他说,“你要等我。”

归凤只是退,展风不让,一把按痛了她的臂,归凤低低惨叫一声,展风心知不对,撩起她的袖子来。她那原本应雪白如藕似的玉臂上竟有一排星星点点的火泡子。他同归云都蓦地呆了。

展风身子一顿,就要冲,被归云死死按住:“现在不是时候。”归凤合了袖子,眸子却迸跳了下,亮了,她倒说:“你们别为我急,狗被逼急了也会跳墙!他拘着我也无非是我入得了张老太的心。你们看到的这伤也是旧伤了,我哭到张家老妈妈那里,他就再不敢对我用粗。”展风无言,心痛难以复加,再不顾旁的,牢牢抱住了归凤,一个劲说:“再等等,再等等就救你出来。”归凤顺意地合了合眼,她盼得太久的人儿,和情意,如今摆在眼前。她自己擦干泪,说:“我还能唱戏,这就是最大的恩赐。我知足了。”又握住展风的袖子,“只求你,只求你好好的。”

两人相持,互相点头,又隔了坎坷,不得相聚。归云泪如雨下,是替不了归凤的痛,切肉连皮,唯有极度的悲伤,都被乱世悲苦苍白的岁月盖住。展风心痛,是无力的挣扎,他被迫接受,可还需更加愧恨和苦痛。知命而不能抗命,只好认命。

归凤却咬咬牙,疼痛之后的满足,寸寸相思幸好未有成灰。娘姨出来催人,时间到了,只能泪别。再三叮嘱也是惘然,人世间无端端的分离最是苦痛。

归凤一步一回头,弄堂里起了穿堂风,归凤那一头烫好的发也飘起来,没有依傍。她那纤纤细腰仿佛风中柳枝,随时会折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