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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卓阳转头,也给向抒磊上了柱香。展风说:“我会谨慎。”“那就好。”卓阳往楼下望了望,归云正提了水壶从灶披间走出来,她扬头朝他一笑,轻叫一声:“等我一道回家。”卓阳目送归云进了楼下的卫生间。“周文英的事情完了后,是否还准备去云南?”他问展风。展风握拳:“向先生已经牺牲了,他的遗志就是想要上前线堂堂正正跟鬼子干一仗。我想了很久,心甘情愿。向先生给我们选的这条路,比以前浑浑噩噩混干强。”“好。”卓阳道,“堂堂正正去杀鬼子!”他也想了很久了,只是——他再度望向楼下。千万不舍,终是还要舍。他宁愿自己能心软能怯懦能不那么坚定,就不用看一秒少一秒。

归云为雁飞的澡桶中加了水。雁飞将自己丢在滚热的澡桶里,蒸汽滚滚上冒,她冒出细汗。低头,水下是自己隐约的身体,紧滑的,雪白的,抚摸上去,热烫得触痛手心。她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还有一副活生生的身体。“我给你搓背。”归云说。雁飞坐起身:“好。小时候都是我给你洗澡。”归云拿起毛巾细细擦拭雁飞的背脊,她看到了她背上的伤疤,褶皱鲜红的,在背脊的正中央,像一团多出来寄生在她身上的生物,张牙舞爪,要吞噬了纤细的雁飞。这样相似的狰狞,似曾相见。她的手抚摸上去,轻柔地,学小时候自己跌伤了小雁给自己揉散痛楚的手势。“傻瓜,早不痛了。”“哪里得来的伤?”雁飞转过头,看着她认真道:“我放了一把火,最后只烧的我自己得了这块疤,其实是我讨了个大便宜。”她闭上眼睛,“如果当年一了百了,哪里会再捱那么多苦楚?有的人天生是来受罪的,没有好命,求什么好运?”归云不赞同:“不不不,命是自己挣的,我们都努力,能活得更好。”“你总朝气蓬勃,但是老天爷不长眼睛。”雁飞伏在桶沿上,遮掩住表情,“当日本人打进东北的时候,我这辈子就什么都完了,我的家,我的命。我能怨谁?那年中国兵不知道撤到哪里,丢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受苦。后来中国兵冲锋陷阵,还是挡不住该来的灾难。死了多少人了?

“我是女人,所求不多,粗茶淡饭,和爱的人胼手胝足共建一个小家庭,这辈子也就够了。但这都是奢求,只怕在梦里才能实现。“我真的准备这样做过,还攒够了大洋,我只是不知道那样做竟有这样的难。我不过是个女人,丢了那个魂,这只是一个空壳,捱一日是一日。第二次,是连魄都丢了,什么都剩不下。”

归云扣紧她的肩头,要她痛,要她醒:“你还有江江。”雁飞却摇头:“她多不幸,比我还不幸,竟然不捡父母就投生到我肚子里。”她回头看住归云,“好在还有你。”水汽中,她的神情不清,归云抓不住她的视线,她着急了:“你别指望江江能靠住我,什么都没有亲娘好!”“不,你会是个好妈妈,而我不会是。我认准的,错不了。你知道我是认死理的人。”

水汽浓了,雁飞的脸孔糊了。归云想起新婚夜,她和卓阳共在澡桶间,也是水汽缭绕,浓到最后她看不清卓阳的脸孔。雁飞和卓阳,都似是要远了,她抓不牢,留不住,急痛交加,不觉流下泪。泪也是化在了水汽里,烟消云散,没有了。她只看到她背上的疤痕,只有疤痕在水汽中是清晰的。

三四  留取丹心照汗青

光阴如水,似箭,渡过去,是像寒冰的。归云知道自己要勉励去走,她想珍惜好每寸时间,却始终无法对卓阳说一句挽留的话。她和卓太太同心协力要照顾好离别前的卓阳,(奇书网|Www.Qisuu.Com)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

“你们把我当肥猪养!”卓阳玩笑。卓太太和归云不笑,她们虽不笑,倒是也不哭了。深秋即将来临,冷凉日渐刺骨,逼迫每个人都去做出选择。国与家,太艰难了,这是一条茫茫不见头的路。归云觉得自己也是一脚踏上去,就像展风说的,没有法子回头。她一力跟着卓阳走,但也不是“嫁鸡随鸡”的妥协,只因这是她的爱情,她就负责到底。这样一想,归云的心中多些暖气。

卓阳的报社同事已陆续走了,只留了“真奇怪”三人同卓阳,他们是那日惨剧的目击者,目击之后,成了善后者。蒙娜赶在他们走之前在德大西菜社包了包房做饯别宴,他们一走,《朝报》就真的结束了,蒙娜的掩护工作也即将告终,不需要再做中国报纸的大洋旗。她另起了炉灶,竟又集合了一帮英美的新闻工作者重起炉灶,开始专做外文版的时政报刊,为原先同莫主编合作的白俄人士亚当夫在西爱咸斯路上秘密办的国际电台提供英文新闻稿件。众人都为蒙娜孤身上阵担心,蒙娜倒是不惧的,说:“毕竟我是美国人,日本人能拿我怎样?”说这话的时候,她带着点桀骜。“国家强有多好!”卓阳轻叹。归云端起酒杯,是她从没有喝过的红酒,红色烈如火,早已烧灼她的心。她望定蒙娜,真诚地赞赏地笑:“我敬你!”蒙娜和她碰杯,红色液体隔杯碰撞,是个“人”字。握着杯子的手都充满力量。两个女人都笑了,蒙娜说:“我要亲一下阳,作为吻别。”甄齐关三人尴尬,卓阳也变了色,都没想到蒙娜大胆至此。可是归云坦然地笑了笑,她把卓阳推到跟前,说:“我做主,给你亲。”

蒙娜作势,要拥抱卓阳,卓阳往后退了退,说:“喂喂,别拿我当赌注开顽笑!”

蒙娜大笑:“瞧他,没有你胆子大?”两人都瞅着卓阳笑。归云同蒙娜干掉了一瓶红酒,卓阳以为归云会醉,但归云的酒量远在卓阳的意料之外,只是红了脸颊,有些微醺。卓阳知道红酒后劲大,就先带着归云要回去,蒙娜同卓阳道别,说:“我想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们拥抱,是告别的拥抱。卓阳嘱咐蒙娜:“你们两个自上海要互相照应。”

蒙娜点头,碧蓝的眼,忽而如潮涨般湿润。出了西菜社,归云受了冷风一吹,醺醉去了些,她甩脱卓阳的手,在深夜的马路上激奋地跑了几步,大口喘了气又深深呼吸。“卓阳,有时候我跑不过你,有时候我比快。”她转头,回忆浮上来,“小时候我也给了那个告地状的姐姐三块大洋。你知道吗?那是我当时仅有的财产。”卓阳跑上来牵住她的手:“还逞强,我看定是醉了。”归云伏在他的胸前:“现在你是我仅有的财产,我要把你给交出去了。”

他的胸膛震动了一下,她抬起头,倔强地瞅着他:“我不会比蒙娜差劲,这个时候,中国人更不能差劲。”他能看见她秋波盈盈,专注地注视他,似要把他的模样刻进心底,存放生生世世。

“你就是这样不愿认输。”她“吃吃”地笑:“你说,当年我可没输你。你付出一小部分,我付出的是我的全部。”

卓阳已经吻住了她的笑颜,一闪身躲进梧桐后的弄堂转角的无人处。对住她唇,深深深深吻下去。归云趁着酒意,伸出手臂勾紧他的脖子,只有这时候,她不用放开他。这一夜,是卓阳揽着归云散步回家,将夜色中大上海的大小马路仔细走个遍。他们甚至去了小时候初次见面的外滩附近的小弄堂,只是记忆久远,都记不住到底是哪一条。卓阳和归云的记忆又有出入,两人记着相反方向的两条弄堂。归云扯着他的袖子娇嗔争了番,卓阳便存心做小伏地哄着她。只末了,归云忽悠悠一叹:“当年那告地状的姐姐不知后来如何了。”“如果有一天不用再有当日那女子那般凄惨景象出现在街头,中国才能得来真正光明。”

月亮将卓阳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归云看着那影子很久很久。再牵手,一起回家。

次日一早,卓阳送归云去饭庄,又折回了家,到卓汉书的书房里将书架顶层一排书籍后的一卷卷轴抽了出来。卓太太见状,赶忙过来问他:“你翻出这个干嘛?”卓阳将卷轴上的灰尘擦拭干净。“爸爸将家里许多藏品都藏好了,但唯独留下这个。我想,我明白他意思了。”

卓太太堵住卓阳:“你勿瞎来,我们不必多管别人家的事,尤其是那种人。”

“妈,我相信爸爸,让我代爸爸办完这件事。”卓阳执意,扶着母亲坐下,“我原也不想管。经过这些时日,想起爸爸生前种种,许多事情我想透了。我想爸爸会高兴的。”

他固执地站着。卓太太只摇头:“罢了。我自来从着你们父子二人,你都这样说,我还好怎么说?你们父子连心,到底是一个路子上的人。”长叹一声,“你去吧!”卓阳找了块绸布将卷轴包好,又从书架深处拿出了红纸包好的一卷布包,用手掂了掂,塞进衣兜里出了门。他先去了四马路的乐也逍遥楼。堂倌殷勤上来招呼,他塞给堂倌几个铜板,说找一位高个子的王先生,并把外貌特征大致形容了一遍。堂倌很伶俐,领着他上二楼的包厢,在一间包厢门前停下,门上挂着八宝门牌,镌刻“浮生”二字,八宝只得一宝,“浮生”之下全部是浮云。

卓阳谢了堂倌,敲敲门,不待里头人答应便推门而入。房里烟气蒸腾,陈设简单,一条睡榻上躺着萧条的人,举着烟枪吞云吐雾。满脸都是灰气,原本灼灼的眼眸早没了最初的光彩,只聊赖地顺着烟枪的方向不知望向哪个方向。

卓阳叫了一声:“师兄。”藤田智也放下烟枪,坐起身,灰暗的眼中恢复了些神采,还有疑惑:“卓阳?”瞬间整肃神情,伸手邀请,“请坐。”说完才发觉这小小包厢内除了睡榻别无他物,而睡榻又被自己霸占着。

卓阳只好站着。藤田智也忽然极无奈地笑了:“如果你现在上来揍我,我必定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