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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势弱的人吃亏,勉强站稳还要向爷们低头哈腰三番再离去。做大爷的甩了白底描字洒金折扇,笃悠悠看戏。在戏里,他们也能忘却他们的烦恼。

圆桌上的茶水已沏好,热腾腾。灯暗下,戏开场。眼前只有模糊白雾。开锣的戏是单演的折子戏——《十八相送》。大红幕布拉开,是光鲜亮丽的角儿们上场。

他们捧得的才是角儿,不捧的也难成角儿。两人都捧过角儿,也是做过大佬的人物。这样的乱世,才有他们的出人头地。所以他们是异国的知己,偶然相逢,彼此投契,合作无间。山田盯牢归凤的粉面玉腮。“当年我捧筱凤鸣的时候,这丫头还是一个龙套,谁能想如今成了大红的头肩。”

“老兄喜欢的话,就多多给些银盾。自我们那方先生故去,这位姨太太声势可是大不如前了。”

“如此唱腔如此扮相,可惜可惜。”“等下散场,我可牵线。”山田大乐,拿起茶杯猛喝一口。台上十八相送,生离悲戚。山田皱皱眉头,扶桌,倒伏于上,手里折扇重落地上,被丝弦的音律盖住。

周文英乍觉,他无惊呼,亦有同类经验。只盯着那茶,他差些就如这山田一般样。

弦乐不断,悲戚欲发震耳欲聋,掩盖一切。他乱了步伐,由随从护在中心,急速撤退。及至他行到戏院的门前,灯一下暗了,弦乐骤停,漆黑一片。观众慌乱不解,先窃窃私语,有人喊“停电了”,继而就是骚动,观众争嚷要退票,纷纷往门口挤。周文英被人群挤在最前方,他感觉面上一热,扑鼻的就是血腥气。原来是挡在他身前的随从中了暗招,心下愈加惊慌失措,想要快快脱身。怎耐人挤人,他无法逃出生天。有只大手从人群里伸过来,将他拉脱出去。他心下一喜,以为是机灵的随从助他脱身,便跟着那人从大门挤了出去,一路从戏院后门跑出。他不及细看,就被当作一把垃圾一样丢在路边。眼冒金星好容易定睛。大吃一惊,大惊失色。他跟错了人。眼前的正是那沏茶的堂倌,只是既不佝偻也不势弱,而且眼熟。堂倌抹洒了脸,他看清楚。“杜展风,你要多少钱?”“无钱无势你还能干什么!”展风冷笑。周文英服软:“你们好好去云南,还回来作甚?日本人要抓你们呢!”“回来料理汉奸。”周文英气弱,见桶长的弄堂里四下无人,他凭着侥幸拔腿跑。可路口被人堵着,颀长的身影也熟悉。“我跟你无冤无仇。你父亲是日本人逼死,那主编也是方进山派了人炸死。”

卓阳切齿:“斯文人怎耐做走狗!”他逃不掉了。周文英只惊觉死亡恐惧。他做方进山的军师,用他自认为的计谋为愚钝的方进山办事,方进山死了,继承他的一切也是他所因得,他要发达。但是没想到如今的因果。他只叫嚷:“都是方进山和日本人指使,怪不得我。”可是便溺了,颤抖了,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也只能就此罢了。枪响了,最终他的结局亦是同方进山一样。只是他瞠圆了双目,临死还有的不甘心是他所享受的时间太短。争了一世,只有那么一瞬。“这个混蛋,至死不悔改。”展风怒道。卓阳收了枪,长长吁叹,四顾茫然。好像一切结束,好像一切又开始。“展风!”小心的,细弱的呼唤声。归凤柔弱的身影竟循着他们的路迹跟了来。“我们走。”展风拉起归凤,同卓阳一起跑出了这条黑暗的弄堂。出去了,是正式离别的时刻。善后的车来得及时,停在路口,有人一把将他们拽上了车,简短吩咐:“尸体自有我们来处理,你们且快走。”“有劳。”卓阳道。自有人会做得痕迹不落。明日爱国报章会报导“日寇汉奸恶贯满盈,横死街头报应不爽”、日方报馆也会打出头条“我方商贾惨遭不测,支那恶徒戏院行凶”。这一年来,这样的报导实在太多,多少血流成河在这孤岛之上?卓阳只心事重重望着车窗外的黑。那边厢展风在交代一个丈夫该交代妻子的事。“我娘那里必定会闹一番,你将就着点。往后和归云照应着过,互相扶持。如果——如果——等不到我,好好——再找个男人——”他没说完,归凤泣不成声,不允许他说完。卓阳想,他要不要这样交代归云?不,归云是他的,生生世世都只是他的。归云不愿意,他也不愿意。他知道。他只能攥紧了拳。

车子先把他送回家,他和展风交相握牢手。各自道:“保重。”从此一南一北,各自报国。归云等在玉兰树下,卓太太等在卓汉书的大字下。都在等他回来。三人相对,无言亦无语。他的行李老早打好包,整齐放在客堂间的中央,等待他拿走。行李很重,满载她们的爱。

卓阳掂了掂,笑嘻嘻道:“够我穿三四年,等回来再买新的。”归云和卓太太各自别开脸。夜里只点了煤油灯,暗绰绰,他看不清她们的脸上有没有泪。一家人只是静静坐着,等待黎明。

是有千言万语,但又怕说出口后更有千言万语。届时难禁,只噤口,再不说。

黑夜应该很长,但是卓家的黑夜却是那样短。天边第一丝曙光照进来。卓太太先起身,她的面容慈祥柔和,如沐清晨的霞光。她说:“妈妈累了,先去睡觉。等醒来的时候,就能看到我的卓阳好好在家里练毛笔字。”

她始终带笑,由卓阳服侍她梳洗。归云倒来了热水,卓阳蹲下,为母亲洗脚。

“女人要老先老脚,我妈的脚还像少女一般样,可见保养有多好。”卓阳用温软的布小心擦拭,一遍又一遍。谁都想永远不要停下来。还是卓太太道:“好了好了,别误了时辰。”他与母亲拥抱,任母亲揉乱了他的发,好像幼时那样。再被母亲轻轻一推。

“走吧。向你爸爸道个别。”门阖上,不知母亲的泪是否决堤,他都不能回头。燃香,祷告。抬头是卓汉书的遗像,炯炯的目,庄严又慈蔼。遗像下面是遗作,是父亲最后留给他的话。

卓阳决然转身,他想拿起他的行李,但是归云比他快。她倔强地使劲地拎住。“我来送你。”他便拥着她走出家门。霞光下的玉兰树绽放清新的芬芳,扫尽秋的萧瑟。可是秋风起,点点离人泪,欲盈眶。

归云想,我不能哭。她死死抓着卓阳的行李,死死咬着唇。不松口,不说话,恐怕稍一松懈,心底某处就会崩塌。终至熙攘的火车站。是在废墟上重建的南站,简陋而遗留硝烟的气味。废墟下的尸骨仍未寒,但新楼已经必须继续坚硬如铁地矗立在这里送迎南来北往的客。还送去即将进入硝烟的战士。归云已经觉得卓阳如战士,她将送他去战场。卓阳却不愿做战士,他只想和他的小妻子有最后温存的时分。候车室的角落,有处柱子挡着,卓阳拉了归云过来,不管其他,只有彼此。他欲言又止,她已经踮起脚,封住他的唇。

作最后的缠绵。她多想缠着他不让他走。火车却鸣笛,如阵前号角,催他走。卓阳迟疑了下,归云已一把推开他。“你记着,过期不回的话,生生世世都要做伺候我的小跟班。”卓阳对她行了个军礼,拎起他沉重的行李,一个跳跃跨上了车。“不准追车,也不准哭。等我回来,好好再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归云不追,但是不哭很难。千万不舍,泪便滚滚奔流。天地那么大,她的丈夫将远离。

卓阳渐渐远了,看到流泪的她,又挥手大叫:“记住,别哭,别留伤口。我会小心,我会保重,我会常写信。”归云开了哭腔:“你放心,我会做得很好!”车愈开愈快,他的眉目远了,人也远成一个点。弯曲绵延升向远方的铁轨,送走了离人。这一去,关山迢迢,生死难卜。归云只觉得自己的心丢了一半,随了他去。留下一半魂,为更好地生活,等待他的归期。

三五  一季萧瑟秋风起

归云失魂又失心,心底的某处终于崩塌。可还要强自镇定,强自坚强,去杜家。

杜家的客堂间里坐了三个女人,雁飞、归凤、庆姑。庆姑正摇着拨浪鼓逗雁飞怀里的江江,道:“江江是归云的干女儿,也是我的干外孙女,你放心吧,我会带好的。”归云惊疑不定地看向雁飞。雁飞笑道:“以后要烦杜妈妈了。”庆姑向归云点点头,叹气,忽流了泪:“归凤回来了,你也来了,我就晓得你们心里紧挂住我。该来的来,要走的走,啥都不能勉强。我想通了,这辈子也不得不这样过——”她的心底终还有辛酸,一时难禁。归云还是看向雁飞,雁飞只是安慰地朝庆姑笑。庆姑拉住了归凤的手,道:“外边兵荒马乱,你还是回家来的好。只剩咱们娘仨,咱们得一道好好过。”归凤哽咽,叫了一声“娘”。又回到最初,回到有她一份的家。只是归云心底有疑,又拉了雁飞到角落,问:“昨晚上你用了什么法子安抚了我娘?”

“痛陈利弊,让她积极面对现实。”“那你呢?”归云直问。雁飞坦陈笑道:“我本是想入点股到你店里,好安置孩子,只是歇顿了这么些日子,好多积蓄都用得七七八八,恐怕还得重新积累一笔款子。”“所以?”“我对老太太说,我恐怕得重操旧业一阵。”  “你必然让她相信不是原先那样,可是你——”归云被雁飞打断:“我们都要知晓利弊,积极面对现实。”她的眼中有诡异而坚决的光,道:“人天生适合怎样的生活是定数,要我真的洗心革面,太难。每月没了千把大元入账,我可怎么活?”见归云欲说,又抢道:“我不能靠你一辈子,我也得给江江留些什么下来。”归云突然失了所有的锐气,双目黯淡:“其实你们都不是很需要我。”雁飞搂住她的双肩。“我们需要你的爱。那就够了。”“可你要离我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