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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是卓阳的笔迹。

“向抒磊  之墓”比牌位上少了“英雄”两个字。他要到这众人间,非要去掉头衔,掩住往事。

她说:“在我遇到你之前,我这辈子已经木已成舟了。真的,不是你的错。”

她强调:“你不用内疚,也务须自责,放心去吧!”再深深鞠了一躬。鞠躬真不好,忍回去的泪又涌了出来,这回落进他墓碑旁的土里。雨乍停,土未干,泪入土中,还是了无痕迹。雁飞寂寂地回了兆丰别墅。苏阿姨为她备置好了晚餐,不过清粥小菜应付罢了。她不在的时候,苏阿姨将房子看得很尽职,只是她回来之后发现苏阿姨的三五家眷住进了二楼的几间客房。幸好还尊重她,并没有动她的房间。

回来的第二天,苏阿姨的亲眷偷偷走了。她下楼,看见一切如旧。苏阿姨将她放在行李箱里的牌位拿了出来,放在陈曼丽的牌位旁边,放了香案,还上好了香。这是她偷偷从杜家带了走的,她想展风都不在,这个牌位放在那里只剩孤寂。他其实是怕寂寞的,所以她带他走。苏阿姨是机灵的,机灵得雁飞不想怪责她,一切就当没有发生。雁飞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向抒磊和陈曼丽上香。这把香是从静安寺特地买了回来,其实是香客祷祝用的,浑名叫“全家福”。她烧“全家福”给他们。苏阿姨在她面前变得更胆怯,躬了身子问她:“小姐,那几件小毛头的小棉袄都缝好了,线头埋在衣缝里,小毛头穿顶好。”她手里捧了一叠小衣服,是赶工出来的。雁飞知道苏阿姨缝补女工在行,便翻了报纸把几件婴儿冬装的广告拿出来给她看,吩咐她照着缝补几件。有小棉袄,有小棉裤,还有一对虎头棉鞋,很是齐全。苏阿姨觑着雁飞还算满意的神色,轻轻吁了口气,她讨着好问:“啊好啊?”雁飞将小衣服伏在面颊上,磨蹭了两下,点点头。布料是她自己选的,很柔软,也很温暖,让她想起江江的皮肤。她很想念江江,准备好给江江过冬的衣裤动身去杜家探女儿。想一想,怕自己又不忍,就硬了心,直接将衣服送去了归云处。归云诧异:“江江一直在我娘那里,你该去探探,我娘总念叨你。”雁飞笑道:“想着去,今朝偏有事。”归云还想说什么,雁飞已走到雅间里看裴向阳念书,裴向阳正念卓太太教他的《圣经》。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雁飞笑归云:“你婆婆指望你生个孙子呢!”归云是刚忙定的,有些累,扶着腰扭了扭。雁飞仔细看归云:“你好像很累,总这样拼命工作不好。”归云说:“实在是忙不过来,时不我待,得要为一大家子做好打算。”雁飞叹气:“你就是个操心的命。”又建议,“实在不行,还是得多请两个小工?”

“正有这打算,不然可真要忙不过来。现今老范负责送货,一去就是大半天的时光。人手顶紧张。”归云拉住雁飞,“来,给我说说你的近况。”“没什么,就努力攒钱。”归云仔细看着她,她温柔了,细致了。可是她也注意到了,雁飞精致的柳叶眉斜斜入鬓,勾得深且媚,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韵味。有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她方想问问,老范突然冲了进来,只抹了一头汗,就说:“西爱咸斯路上那家白俄开的电台被炸了。”归云“霍”地站起来,老范一跺脚:“我听说那个电台给外国发什么战争新闻,早被人盯上了,有两个洋人还被巡捕房给带走了。”“是蒙娜?”雁飞也站起来了。归云心急如焚,对老范说:“我们去那边看看。”又转头对雁飞说,“我得去一下——你――”

雁飞立刻说:“我有我的路子可打听的。”两人相视,都觉恐惧。互相握手,传递力量。再分头行动。归云同老范匆匆去了西爱咸斯路的石库门。围观的人群已散。石库门窗棱乌黑残破,是爆炸后的证据。硝烟之后,血迹抹尽,只有门前残落的梧桐的枯叶,一片两片,四散各地,都败落而孤单。也许清理现场的人只顾着清理屋里的狼藉,却独独忽略了门外的狼狈。归云同老范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如何去做。石库门隔壁亭子间的窗口有人低声唤他们,是个中年妇女,对他们又摆手又摇头:“喂,快走吧!这屋子有人盯着呢!”老范也低声问:“这里边的人呢?”那妇女左右一探,确定无人,再小声说:“白俄老头在一楼,被炸成了四五块,二楼的两个洋妞从后门下楼逃命,正撞上来抓人的巡捕,逃都来不及。现在巡捕都是日本探长亲自带着,哪里会放这些人的活路哦!”妇女一副惊魂尚未定的样子。归云急急问她:“那外国女人长什么样的?”那妇女答:“其中一个金头发的,长得很标致,老喜欢穿旗袍的。她还会说中国话,喜欢和邻居聊聊天。唉,真让我们不忍心——”归云和老范对视一眼,心下都一慌,忙同那妇女道别离开。一路上,归云心事重重。她说:“那外国女人多半是蒙娜。”老范道:“先别着急,还有谢小姐可以帮忙打听。”两人先回了饭庄,雁飞也回来了,说:“我找人去巡捕房打听过了,确是日本人带了走,去哪里谁都不知道。但蒙娜是美国人,短期内应不会被为难。”“现在租界内到处安插了日本特务,蒙娜他们又是给外国发国内的战争新闻,日本人不会放过他们。”归云想到未曾见过面的那位白俄台长,又想到同样被炸死的莫主编,及至想到了自己的爹娘和杜班主。心中绞痛,一个踉跄就跌坐在椅子上。“归云!”雁飞见她面色苍白,心下担忧,要扶她。归云深呼吸又深呼吸:“到底还要死多少人,这样的恐怖才会完?”“别急,该完的总会完。你自己都说我们要有信心。”雁飞道。归云微微的晕眩,身体深处有种钝痛,如细细的针刺在身体某处最脆弱的地方。这细微的钝痛令她更加焦虑。她想,她应该坚强。她对雁飞说:“烦你再探探,我们也好从长计议。”

老范一旁也落寞,说:“租界一日不如一日安全,连洋人都保不了自己的安稳,不知将来怎办?听说公共租界有的店开始挂旗了。”三人黯然,知道挂的是什么旗。南京路上渐渐有了屈服的店家挂上了那面大红狗皮膏药的日本旗,中国人在自家的地头不得不一次次低头。哪里有计?分明是无计可施。一阵阵的痛,无有止境。归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霞飞坊,弄堂里灰蒙蒙一片,夜幕深沉,确该入睡。

归云照顾卓太太睡下,再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床似广阔无边。以前有卓阳,他们喜欢互相纠缠着入睡,分享彼此的呼吸和体温。归云暗暗量小了,开始恨,如果他要走,为什么要买这样大的床,让她伸手只能抓到无边的空虚。她倒在了床上。四周寂静,身边无人。折磨了她大半天的疼痛变得明晰,一阵比一阵急促,一阵比一阵明显。她伸手按住腹部,想要减轻这痛,可这疼却是难禁的,上下窜动。她只得辗转反侧,蜷缩了又伸展。

“嘭嘭嘭”。归云惊悸了一下,扶着床榄坐起身。这样急促猛烈的敲门声催促了她体内的疼痛,她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子,来不及抹,就听见卓太太奔了出去开门。是谁?归云想要立起来。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她听不清楚。然后,她的房门被猛地推开。黑暗里,她能看清楚归凤哭泣的脸,她们曾相对那许多年,她能在黑暗里清楚辨别出归凤的脸。她问:“归凤,你怎么哭着跑来了?”归凤声音一抖,呜咽:“小蝶没了。”

三六  朝起夕落

无数颗星辰在眼前跳跃,被一声响雷打散。归云站着扶着床榄不动,她动不了,整个人僵直,体内有股汹涌的热流正在流失。她尚不知晓,却在失去,此刻知晓,却挽留不住。她唯一的反应是按住了小腹,恍惚之间,看到的是卓阳登上火车远走的身影,他向她在招手,她想要追他的火车,可是追不动了。再恍惚,却是火红的蝴蝶在春风间飞舞,只是远了,也灭了。

“卓阳!”归云倒在床上,在冰冷的冬天汗流浃背。卓太太大惊,拧亮了电灯。她看到了细细的血迹流到归云的小腿上,她捂着嘴奔到归云的身边,但来不及扶住归云倾倒的身子。软软倒卧下去那刻,触身却温暖。归云却知道,这不是卓阳温暖的怀抱。

她想睡了,可耳边却很嘈杂,有人们慌乱的脚步声。瑟瑟寒风吹到她身上,她瑟缩了下。好多年以前,她最怕冬季的风,滚地龙的冬天不能熬,她伏在爹的怀抱里。小雁来了,小雁会和她抱在一起取暖,她比她年纪大,又比她高一点,能抱紧她,她的身体温软而暖香,是童年里的依靠。小雁走了,摇着手对她说再会,她要抓住她的手,可另一只宽厚的手掌牵住了她。哦!也像爹的手一样温暖。杜班主的笑容总是那么和蔼,虽然她害怕他严厉起来的面容。“以后你就叫杜归云。”他递了一颗巧克力给她。巧克力是甜的,还没有在口中融化,已然不见了杜班主。她只看到一个小小的昂然的身影,挎着小书包,戴着学生帽,穿一套笔挺的黑色的学生装。“我多想从小就伴着你,让你少吃些苦。”男孩转过头来,浓眉扬起,阳光照了过来。

她追过去:“卓阳,卓阳,我们的宝宝没了。”男孩的身影被打散,她又什么都抓不到。只听到“嘤嘤”的哭泣。是谁?哭得这么伤心。归云挣扎着要睁开眼。卓太太拿着毛巾为她擦汗。她的手真是温暖,是记忆深处母亲的温暖。归云又安心地闭上双眼。

她在哭吗?她在自责吗?“好孩子,是我疏忽了。没有想到你和卓阳都做了几个月夫妻这层,没把你的身子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