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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呵!她也想拍呢!

藤田智也便抱着江江和雁飞站在一起。镁光灯没有亮以前,藤田智也说:“在你想好之前,我都可以等。”雁飞说:“不要空等,那样做可不好。”“你想重操旧业?”他知道,了解,问亦是肯定的问。她却说:“你走吧!陷在泥潭里干什么呢?你跟他们不一样的啊!”藤田智也说:“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都一样。”他的话语渐渐淡了,脸上浮出笑意,或许因为雁飞最后的那句话,也或许照相机的镁光灯正准备闪。江江及时将小手勾到他的脖子上,小脸贴上他的脸。那一触的温暖同镁光灯一起闪亮,瞬间照亮了他,也瞬间灭了。温暖从来那样短。江江倾向雁飞,要雁飞的怀抱。他得把江江还给雁飞。雁飞抱牢孩子,对他说:“没有一个人有义务无休止等另一个人。”她要同他告别了,在大年夜的午后。人们都准备回家过年,热闹也只留给上午。大世界里的人少了,精彩世界要落幕。“我要谢谢你,真心诚意待我的人不多。王亚飞,我会一辈子记住你。”雁飞的离别总是干脆,从不拖泥带水。藤田智也无力地要拉住她的手,想拉她出来:“如果,有一天战争结束了,你能不能接受我?”

雁飞的头微微扬着,留给他的是个侧面,小巧倔强的下巴抬起。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握住。两个人的手,都很暖。“我收回我曾经对你的诅咒,衷心希望你能幸福。”她的笑,也很暖。一向苍白的面色有一种从未见过的娇憨。她肯给他看她幸福时候的表情。“幸福很简单,跨一步就过去了。”她说,“我也会幸福。”他想,是不是该高兴?她在最后,能这样为他着想地欺骗他一次?他知道她在善意欺骗,可是手里已无力,放开了她的手。他,从不是能拉住她的那个人。他们的牵绊,不过是人声渐逝之前分手。连火锅店都拆了,更没了继续同行的理由,依然如一年之前,一南一北,回到各自的世界。上一回两人都不回头,这回多个江江,噘着小嘴趴在雁飞的肩上看着他走远。他有那么点舍不得,频频回头,直到不见她们。藤田智也走了一路,好不容易得到的暖,凉了个透,宿舍也到了。还未进楼,就有下等兵来报告:“您的母亲在会客室等您!”他吃了一惊。这时候以母亲名义来找他的,只有一个人——他父亲的妻子,他的“大娘”。这位名正言顺的藤田夫人从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此刻竟赶来了上海。藤田智也不作多想,匆匆跑去了会客室。会客室里,藤田夫人尚未将行李收妥,人胡乱地倚在榻榻米上,手里握着手绢搅成麻花,不断拭泪的却是手指。一见藤田推门进来,扑上来叫了一声:“智君!”藤田智也扶住藤田夫人:“大娘,您怎么来中国了?”这位日本母亲满身风尘仆仆,满面风霜哀容,鬓边染了白霜,佝偻了背,只剩苍老。不过方别四年,原本记忆中温柔的日本妇人如今是这番老妪形态。“军队的人把美代子带走了,要带她参加随军服务队。”藤田夫人抽泣着。

“什么?!”藤田智也跌坐在地上。藤田夫人仰着身子抓紧藤田智也的手,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们说是大伯的意思。智君,你帮我劝劝你伯父,他待你最好,也许会听你的劝告。我听说,我听说,随军服务队就是做那种那种——”她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哭,“美代子只有十八岁啊!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恶魔降临到我们家,他们带走了你父亲,还要带走我的美代子——”藤田智也再也听不下去,也不想太多,他换了军服,执好军刀,去寻人。

他想起来,他原不是什么都没有,他还有两个异母的妹妹。第一次进藤田家,才五岁大的美代子穿了一身小旗袍,站在八重樱下,向他鞠躬,用刚学会的中文叫:“哥哥,欢迎回家!”落在小女孩身上的樱花花瓣让他第一次感觉温暖。就像刚才的江江。好像一模一样的小面孔,让他觉得暖的面孔。他可以对父亲冷淡,对大娘疏远,但无法对年幼的妹妹板起面孔。美代子会在他写书法的时候替他把细长的前刘海绑住,会第一次做寿司的时候找他来品尝,会在和邻居的男孩暗生情愫的时候向兄长写信汇报。藤田智也愤怒地踹开了藤田中将的门。中将正和长谷川一起研究上海地图,头并不抬起来。“智君,我已经命人为你母亲买好明早的船票,请将你母亲送回日本。”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美代子?”“我送她去的服务队直接效力中将以上级别。作为帝国子民,应当感到光荣!”

“你送她去做妓女,还要感到光荣?”“你也应当感到光荣!美智子已经出嫁,代替你父亲向帝国赎罪的任务只能交给美代子。”

藤田智也抽出了军刀,砍向书桌,上海地图南北一分,成了两分,是再也合不拢的世界。

“让帝国见鬼去!我的妹妹被送去做妓女我该感到光荣?!”他扯开了军装,冲出门。第一次将愤怒爆发到顶点,原是这样翻江倒海,全然决堤。藤田中将依然不抬头,只吩咐:“长谷川大佐,请将少佐带回来。告诉他,错误只能犯一次,不能学愚蠢的支那人。”长谷川“嗨依”一声,带令出门,招了一名心腹上等兵追出去。藤田智也动作很快,不带行李,扶了藤田夫人就向宿舍门外跑。正有出租汽车过来,他招了就走。上等兵跟着长谷川追出了门,在拐角,长谷川停下。上等兵疑惑,并请示:“是否需要动用军部车辆?”长谷川站立在宿舍门外,莫测地扬着八字胡。他长长叹气:“少佐担心胞妹,人之常情,我于心何忍?”“中将?”上等兵就脸挨了长谷川一巴掌,腰间的刺刀被他拔出来往手臂上轻轻一滑,血迹渗出来,伤口轻重恰当。他捂着手臂,说:“少佐剑道高明,以死相逼,我们都尽力了。”上等兵明白了,立正,低头。“嗨依!”后头又有兵士追来,上等兵已高叫:“回去开车,一批去火车站,一批跟我们去码头。”

他向长谷川再次立正。“我明白大佐的苦心,并会妥善安排。”长谷川捂了伤口,觉得伤口值回票价。他得意,学着商人的算计是应当的。旧拍档山田的理念很出色,靠山稳固,没有障碍,然后——升官发财。

三八  雁起青天

明蓝的天,近春。春季是勃勃的,抽芽发新,万物复苏。梨园流行《牡丹亭》,一场春梦了无痕,却有好结局的故事。雁飞跟着一些达人出入戏院,也有随从几人,护得铜墙铁壁一般。杜丽娘方春睡朝慵起,梦见有情郎。袁经理早就恭恭敬敬朝雁飞坐的方向鞠躬,奉茶,上小食。他对她益发尊重,着实因她身边的人。其实已经不独有长谷川,还有其他更大的要人。

都是日本人。所以进入戏院,中国观众会鄙夷会窃语,胆子大的会暗暗吐口唾沫。雁飞只管看戏台子的红漆飞金,戏中人的满面春色。情调适合调情,所以她身边的人一手抚在她的大腿处,差半寸是旗袍的开衩口。位置玄妙。雁飞口齿噙笑,把手上的镶了蕾丝边的檀香扇左右开阖,暗香袅袅。然后提拉扇尾,扇面不轻不重落到那只手上。“少将,看戏。”她指着台上做春梦的杜丽娘。女伶粉面着春,做真做假,唱念作打。人们爱这情色,遮遮掩掩的,更销魂。

有堂倌上来上茶,阻开了她和身边人。她眼尾一扫,朝坐在暗处某个身影淡淡一笑。手指扣在桌面上,“笃笃笃”朝身边人的方向敲了三下。那个身影仍在那处,也有似有若无的笑。他没即刻离开,可见定力和胆量。

她知道他是谁。她是费了周折,也费了人情,才同这样的人接上头。一见面,也是熟悉的,以前跟着王老板见过。她的要求,他们当然欢迎。陈墨当面赞她:“早就从王老板处知道谢小姐事迹,如今一见,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的是容貌?还是勇气?雁飞毫无情绪,她只希望他们能帮她办事。她知道他们的行动并不鲁莽,从她的讯息里,渐次处理一些汉奸和日本军官,不留痕迹。他们也会保护她,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不过,她想,这样的机会不会多,一多,她就要露馅。她得抓紧时间,但他们不。他们并不着急处理长谷川,比他重要的人更多。长谷川借她的力或她借长谷川的力,各自心机甚至其中一方还存了危险心思的两人竟然会合作无间,手中的猎物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重要。陈墨曾将一条染血的手帕带给她看。“向抒磊的母亲亦是为国捐躯,舍身带着炸药包进了日军的弹药库。”她才知道,他的母亲,年纪老大,一直窝在旅顺的日军某军营做清扫工作。跋扈的日军不曾想过,一个苍老佝偻的妇人竟然含辛茹苦,用了五六年的时间做一场自杀性爆破的准备。

“中国人的耐心无疑是世界上最好的,这是卧薪尝胆,十年生聚的力量。”

她记得向抒磊把这个故事说给她过,她很认真听这个古老的中国人的故事。

他崇拜故事的主人公范蠡,曾感叹:“大丈夫当如是。”她那时还扎辫子,把辫子一甩,径自去洗衣服。冰冷的水滑过手掌,她说:“不痛快,用这么长时间去做一个阴谋诡计,把自己的爱人送到敌人身边,最后胜得再漂亮也不痛快。”

雁飞想,他不会是范蠡,没那种命,只有自己去做死士。雁飞又想,他更不会送她去敌人身边,虽然那处柔软她在他死后方知。是她自己选择了类似西施那样的路,同他无关。

是她自己想要痛快。她对陈墨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只想杀了长谷川。”不是没想过自己动手,但长谷川怕死,至何处都团团一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