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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休也不能休



        整座漉城都淹没在皑皑的白雪中,分明是佳节吉日,可天地间一色的纯白,衬着青墙黑瓦,哪里还找得到半点喜庆的气氛;就连城中心那一大片红色的宫墙,因着战乱在即,往日的高贵雍容早已消失怠尽,剩下的,只有血一般的触目惊心!

        入夜时分,风象是喝醉了酒似的,携带着雾一般的残雪,四处流窜,街上连半个行人也找不到,空荡荡的大马路上,除了厚厚的白雪,什么也没有,忽然,一条四肢不全的老狗摇摇晃晃的冒了出来,它叼着半张报纸,软绵绵的倒在了雪地上,在一阵搐缩之后,它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那张报纸随即从它的嘴里掉了出来,同时滚出的,还有几块油腻的腊肉!

        街边亮着的汽油灯,将那半张报纸上的几行黑字照得清清楚楚,小指头般大小的字一笔一划的书写着——

        七少深夜脱险,漉城朝不保夕!

        叶家有女长成,千金只为一笑!

        那上面,最引人注目的是两张照片,他们并列在一起,男的有睥睨天下之势,女的有倾国倾城之貌!

        虽然报纸有些污浊,可依然能看出来,那照片上的男人就是被叶飘枫所救的那一位,那女人呢?她看上去跟叶飘枫居然有九分相似,一样的眉目,一样的脸庞,就连那小小的嘴唇,也如出一辙,可那绝对不是叶飘枫,那样傲慢的眼神是叶飘枫从来也不曾有过的,还有那摩登时尚的衣饰发型,更是跟她相差太远,那么,这么美丽的一位小姐,她到底是谁呢?

        “他奶奶的,这娘们可真够味!”临街的戴将军府内,面目凶残的戴泷手握着那张报纸,满眼的垂涎欲滴!

        跟街上那张污浊不堪的报纸相比,握在戴泷手中的这一张,簇新簇新的,甚至还散发着一股油墨的香味,这越发衬托出江策的英俊轩昂,那女子的美丽逼人!

        “他奶奶的,师爷,你看这娘们,是不是跟前两天我们见到的那个丫头很像啊?”

        “将军说的是那个窝藏七少,对您不敬的女人?”

        “没错,就是她!”

        “是啊!小的也觉得她们十分的相似,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真是耐人寻味啊!”

        “虽说模样相似,可她们的身份差得太远了,那丫头是什么玩意,可报纸上的这位小姐可是大有来头,她名叫叶开颜,父亲原是统领江南三省的叶心剑大帅,母亲是手握湘西大权的白大元帅的独生女,这样显赫的身世,天下可找不着第二个了!”

        “哦!只可惜啊!那有着天下第一美男子之称的叶心剑大帅已经去见阎王了!听说还死得不明不白呢!算了,反正这块天鹅肉也不是我戴泷能吃到的,我最奇怪的是,江策那小子明明必死无疑了,可最后怎么让他给跑了呢?”

        “哎!连将军都想不到的问题,叫小的怎么能猜得透呢?值得庆幸的是,将军走对了一步棋啊!放了那个小妮子,多少算是给了七少一个人情,日后我们也不必替将来担心了!”

        “哈哈!别的我不敢说,这看人啊!我戴泷可是不会看错,你想想,江家手握半壁江山,他们的独子不可能这么命浅吧!”说到这里,戴泷忍不住得意的大笑了起来,只不过这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久,平日里总是不可一世的戴泷居然现出了几分忧虑来!

        一直陪着笑的师爷自然知道他为何忧虑——“将军是为了陆公子的事情而担忧吧!”

        戴泷眼一瞪,很是无奈的说:“是啊!那陆子博是我们的财神爷,人说天下有一半的财富是捏在陆家人的手中,这话真是不假,更何况他们还做着军火买卖,谁得罪了他们谁都没了活路,我哪里想得到,那小妮子不仅和姓江的小子有一手,连这陆公子也和她有一腿啊!你还说那丫头没来头,我看啦!她的来头未必比叶开颜小!”

        “眼下……!”师爷沉吟说:“眼下陆公子对我们好像相当的不满,不过,他们那些个豪门子弟,有哪一个会对一个女人长情呢?所以,将军尽管放宽了心,等到陆公子对那小妮子的新鲜劲一过,我们也就没事了!”

        听得师爷的这一番话,戴泷自然是喜笑颜开:“没错,他奶奶的,那女人也就是个模样漂亮,说到这个中滋味,还是园子里的那些娘们好啊!”

        师爷立马就送上了一个谄媚的笑容:“依小的看,春夜楼的姑娘们一定思念将军得很啊!”

        “哦!哈哈!”  戴泷很是放肆的一拍手:“说得没错,大爷我可不能辜负了她们的一番美意啊!师爷,立刻给我备车,今夜春夜楼就是我戴泷的天下了,哈哈!”

        他的声音尖锐阴沉,笑声有如寒风刮在刀刃上,远远的穿过了紧闭的门窗落入了屋外的院子里,倏地就消散在了寒风中—-

        周围一片死寂!好像是冰冷的风将这所有的一切都冻住了似的!

        戴泷的手忽然不由自主的抖了抖,不对啊!他的住宅怎么变得这么安静呢?

        师爷自然也觉察到了异常,因为他那张山羊脸瞬间就变成了猪肝色——

        “将,将,将军,那个,那个……!”师爷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啪、啪!”门外忽然响起了两下清脆的击掌声,还不等屋内的两个人反应过来,又是“咚、咚!”的两下敲门声传了进来,那声音,回旋在戴泷的耳边,半晌也消散不去——

        “戴将军,风雪夜故人来访,请你开门相见吧!”

        伴着这声音,师爷一下便瘫倒在地:“这,这,这怎么可能,他,他怎么,怎么敢在这个时候来,来到这里?”

        戴泷固然也惊恐,可他到底是打过仗的人,所以当下就将报纸一掷,指着那师爷的鼻子就骂:“混帐东西,还不去给七少开门!”

        因为手心发抖,那门开起来也就格外的慢了,上好的楠木门一分一分的开启,门外那人的面目也一分一分的清晰起来——

        先是闪亮的一双眸子,浓黑的发线,然后才是那张慵懒的,满不在乎的笑脸!

        门外那人一袭长衫,落落大方的站在那里,儒雅得像是一介书生,那表情,好象正准备上门来向主人讨教学问呢!

        可戴泷哪有学问值得他来讨教,他实在是搞不懂,眼前这人才从生死关头逃脱,如今漉城更是为他布下了天罗地网,他来到这里,简直是九死一生,按照他做事滴水不漏的风格,怎么可能犯下这种低级错误呢?

        师爷早就蜷缩到门角去了,戴泷只觉得嘴角发苦,偏偏又不能不说话,所以只得硬着头皮赔笑道:“七少,您来了!”

        说话间江策已经踏着灯光走了进来,他见戴泷四下张望,好像在寻找些什么,这才抚手说道:“真是不好意思啊!戴将军,你的那些手下,一共三百零五号人,都被我的人请出去了,我素来好静,不喜欢那么多的人围在四周,希望将军不要介意才好!”

        直到这时,戴泷才萌生出几丝绝望来,他都不知道江策是怎么逃出去的,又是怎么带队入的漉城,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太危险了,想到他的手段厉害,戴泷越发的惊恐,房子里的暖气本来开得很足,可戴泷却如同坠入了冰窖,居然冷得不停的发抖,只差一点就要站立不稳了!

        江策死死的盯着戴泷,湛亮的眼睛里迅速的浮起了一层尖冰,就连他的话里也泛出了别样的寒意来:“我,不顾一切的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带走那位救了我性命的小姐,可是,我却找不到她,现在,戴泷,我来问你,你将她怎样了?”

        在他的紧逼之下,戴泷不由得双膝一软,一下就跪倒在地:“七少,我怎么敢对您的,您的救命恩人不敬呢?她,她是被陆子博陆公子带走的,听说他给那位小姐找了西洋医生看病,又衣不解带的照顾了她两天两夜,有陆公子在,我,我戴泷哪有胆子敢对她做什么呢,请七少明查!”

        “你说,她是被江南陆家的二少爷陆子博带走的?”江策缓缓的坐了下去,昏黄的灯光下,戴泷看不清他的脸色,因此也不敢多话,只是很小心的回了一句“是!”

        “很好,她没事就好!”江策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应该放心了呢?”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还是悬在那里,一点也放不下去?

        江策快速的在脑子里搜索着有关于陆子博的信息——富可敌国的财富,堪称传奇的发家史,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是当世少见的有为男子,他肯那样体贴入微的照顾她,可见是十分重视她的,有了这样的人守护在她的身边,他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可是,想到她为他所受的那些苦,而他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江策顿时就神伤不已,难道,他既然来迟了么?

        “戴泷,你可知道陆子博住在何处?”

        “七少,您是说,您要去找陆公子要人?”  戴泷瞠目结舌道:“陆公子在漉城有一座别院,就是以前临王府的宅子,跟大帅府只有一墙之隔,这样,您,您还要去吗?”

        江策嘴角泛起了一丝笑容:“自然要去的,不过,江某还需戴将军陪我同往!”

        说这话时,江策微低着头,视线正好落在那张平躺在地板的报纸上,一个女人的照片映入了他的眼眶,她正对他无限妩媚的笑着,那样的脸,那样的眉,让他既熟悉又陌生,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就集中到了他的头顶,片刻间又撤了回去,这样的起落激活了他身体里未愈的伤痛,若不是苦苦支撑,他只怕是没法站起身来了——

        那不是她!那自然不是她!

        不过,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呢?

        是啊!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呢?古色古香的临王府内,才沐浴完毕的陆子博身着宽大的白色浴袍,手执一杯色泽诱人的红酒,斜倚在烈火熊熊的壁炉前,发出了跟江策一样的疑问——

        那壁炉内燃烧的是上好的松木,火光耀眼间,一阵阵原木的清香直扑陆子博的肺腑,陆子博就着树木的香味将那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而后才带着薄醺慢慢的展开了手中的那张报纸——

        这是漉城发行量最大的早报,报纸上登得最多的就是各地的战况,当然也少不了那些名门千金,富家公子的小道消息,今天这一期就刊登了江策的新闻,对于江策,陆子博是仰慕以久,他一向自视甚高,从来也没有佩服过什么人,可江策是个例外,他的勇气与魄力,智慧与才华,当世无一人能出其左右,可是这么一位盖世英雄,他却一直无缘得见,真是叫他唏喏不已!

        还有,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呢?

        当陆子博再一次将视线投向那张照片时,他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当然不是她!可是,因为她们是那样的相似,所以,他看向那张照片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的透出了一分别样的温柔来——

        叶开颜!

        叶开颜!陆子博的头一阵昏眩,是她!

        一别多年,他差点忘了她了!时间已经把她的模样窜改得面目全非,唯独那种傲慢的眼神,还是一如当年!年幼时,她是显赫的叶府二小姐,他虽然也是富贵倾天下的陆府二少爷,可地位实际上还不如陆府的一条狗,因为是婢女所生,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厌恶他的出生,大娘更是恨不得除去他,屡屡加以陷害与诬陷,这使得原本对他还有些父子亲情的父亲越加讨厌他,所以他的童年,过得不堪回首!

        这叶开颜小小年纪,既然知道讨好他的大娘与大哥,总是使尽手段去□□他,有一年的元旦,父亲在外,陆府举办新年酒会,叶开颜居然叫佣人送一盘狗粮给他充饥,周围所有身着华服的人们莫不知他在陆家是最不得宠的一个,加上叶开颜的身份,而是全部拿腔作势的跟着起哄,可怜年幼的他为了把那软弱的眼泪给逼下去,生生的咬破了自己的唇,饮下了自己的血,那血冰一样的冷,浓夜似的稠,他以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了,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周遭的一切全部都死掉了,死得一干二净,可一个软软的声音却在这时飘了过来,尤自在那里鲜活着:“小哥哥!你疼吗?”

        一只柔软的小手从一片荒芜中朝他伸了过来,轻轻的落在了他滴血的唇上,他看着她,怔怔的,还有一丝惶恐,周围忽然响起了一阵尖叫声,又有一股鲜血流进了他的嘴里,那样温热的血液,那不是他自己的,他,居然咬了她!

        狠狠的咬了她!让她流下了淋漓的鲜血!

        她一定很痛吧!因为他看见她小小的身体抖动着,秀气的眉也微微的蹙了起来,可她居然任由他用力的咬着,一动也不动,眼神满是温柔与怜悯!

        他被吓着了!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咬她!他含着她带血的手指,吓得呆住了!

        有人叫嚷着冲了上来,用力的分开了他们,他被人踢倒在冰凉的大理石板上,摔得头破血流,大娘阴沉的脸忽地跳到他的眼前,他看见她得意的笑着,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说:“小杂种,你居然敢咬叶家的大小姐,这次,你死定了!”

        原来她是叶家的大小姐!难怪,她与叶开颜长得那么像!他蜷缩在地板上,迎着那些上层人士鄙夷的目光,想着她温柔怜悯的眼神,悔恨的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大娘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了,这一次,他再也逃不掉了!

        可她又一次的来到了他的身边!她拨开了重重的人群,再一次的朝他伸出了自己柔软的小手——

        “小哥哥,还疼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样极力忍住的泪水,在这一刹那间,却滚滚落下!

        那么,跟叶开颜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

        叶飘枫!

        四下里一片死寂,陆子博只听见自己的心如擂鼓般敲动,世界上什么都死去了,只有那把婉婉啭啭的童音从他的记忆深处里活了过来——

        “小哥哥,还疼吗?”

        嘴唇上忽地一热,仿佛是那只柔软的小手穿过重重的岁月朝他伸了过来,轻轻的抚上了他的眉梢——

        陆子博忽然间就热泪盈眶!

        壁炉里的火烧得更欢了,那明亮的一团火光折射在闪亮的樱桃木地板上,仿佛是另一把燃烧着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