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姐妹 > 第3章

第3章



这里有个公交车停靠站,上面写着“石塘站”,大中午的,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各式各样的车辆呼啸而过。我想象中的特区不是这么冷清的,转身远眺,一排绵延的店面竟然全部卖油画。我挑一家气派的进去瞧瞧,画的全是裸体女人,全身的血轰的一声全部涌上脑袋,我有点晕了。如此大幅、如此众多的裸体画展现在我眼前,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一双穿高跟鞋的裤管从楼梯一步一步下来,我赶紧深呼吸几下,等女老板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已经恢复了平静。女老板长相端庄,只是鼻翼两侧有几粒细细的雀斑,她和颜悦色地问:

“小伙子,相中哪一张了?”

“不不不不,我要去杏林玻璃厂,路过这里,随便看看。”

女老板一指路边一辆黄色的面包车说,“你瞧,那就是去杏林的。”

我找到玻璃厂的时候,正好是下班时间,工人洪水一般涌流出来。我站在厂门口,马上就被冲到门边,我尽量伸长脖子,企图从茫茫人海中辨认出我那相貌平庸的同学。可是,我的希望也跟着下班的工人一点一点流走了,人流越来越稀落,我挡住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问道:

“请问,您认识方海升吗?”

“方海升?”他转向身边的人,“你们谁知道方海升?”

一个姑娘高声说,“我知道,就在我们车间,好像是桃源来的。”

“对对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姑娘在我心目中顿时有天使般的美丽,“他现在在哪里?”

天使一抬手说,“下班了。”

“他住哪里呢?”

天使抓抓头皮,翻起了白眼,“晕,他是男生哪,我怎么知道他住在哪里?要不你问问他们。”

这时才察觉,大门外就我们俩人,想问都没地方问。一分心,连天使都走远了。我愣在原地,方海升既没有给我留电话,也没有给我留住址。几个小学生围住我指指点点,我下意识地整整衣领,小孩越围越多,他们一个个乐得前倾后仰。我恍然大悟,他们是在取笑我手中的人造革皮包,这种古板的款式现在已经绝迹,由一个小年轻拎着它确实滑稽可笑。羞耻感充满了我,强化了内心的自卑,一股愤懑突破喉咙,转化成一声呐喊:

“看什么看?看,看,看个屌!”

我有两个麻烦的毛病,一激动就口吃,一激动就流鼻血。这么一吼,我的鼻腔就痒了,赶紧仰起脸,从裤袋摸出一叠餐巾纸,摘一节拧成绳状塞进鼻孔。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找同学吗?我不愿意自取其辱,走吧,离开这个让我无地自容的地方。乘车到厦禾路,一抬头就看到大大的招牌,“桃源市驻厦办”。

登记完住宿,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一些开心果、巧克力之类的零嘴,我轻易就找到花季的房间。花季见敲门的人是我,兴奋地将手中的病历举到我眼前,“快看,医生说我下次不用再来了,可以安心读初二了。”

那个晚上我们聊得很开心,还知道我比她大六岁,我很多年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不知不觉夜深了,我要回自己的房间。我问花季:

“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她说,“好啊,我没有哥哥,多一个大哥多好。”

临别时,我抱了一下花季。我发誓,那是天底下最纯洁的拥抱,她那么瘦瘦小小的一个丫头,任你是世界第一色魔也不会产生邪念的。

回到桃源,我就进了阿强的液化气店扛罐子,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份工作。我是一个男子汉,怎么好意思靠一个食堂做饭的母亲来养?阿强对我不错,工资不断地加,还给我买了保险,后来我妈下岗,母子俩就靠我的收入过日子了。这么一干,十几年青春就像液化气似的烧没了。

十几年来,我再也没见过花季,液化气店送气是分片的,花季家所在的武陵村不在我负责的片区内。

1、世外桃源(5)

3、初恋

送气是面对千家万户的工作,自然会遇上很多年轻的异性,但都没有激起我的热情,我宁愿选择独处。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我的期待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空旷。事实上有女孩子注意我,我总是回避约会,好比一个有肝病的人回避吃肥肉。

我们液化气店的金牙齿姓金,因为镶了一颗金牙齿,大家就干脆叫她金牙齿。金牙齿长得并不是很漂亮,但她属于那种骨感美人,穿什么都好看。金牙齿来我们店做财务之前是开衣服店的,她很有女人味,衣着明显比别的女孩子得体。我还记得她第一天来上班穿的是一身黑色套装,脖子上围一条红色的纱巾,俏皮中带着庄重,让人过目难忘。

金牙齿对我是有意思的,这一点傻瓜都能看出来,何况我不是傻瓜。金牙齿能说会道,店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的扯上我聊几句。她爱嗑瓜子,请我嗑我不嗑,嫌麻烦。后来弄到什么程度,她把瓜子嗑好放在一个茶杯里,请我吃瓜子仁。我想,我不能再含混其词了,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小金,你那个,我那个,不合适。不骗你,不合适。”

金牙齿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身上转,笑着说,“什么不合适?我请你吃瓜子不合适?”

跟这种鬼灵精怪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也说不清楚,我悻悻地扛气去了。夏季的一天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是金牙齿对我的进一步试探。我是在九曲桥跟白达喝酒时接到送气通知的,丢下白达就骑车上路了。我们在夜间都是从后门进店的,发现金牙齿在开电脑加班做账,见了我,她轻描淡写地说:

“月底了,不做不行。”

用户的住处很近,我一会儿工夫就换空罐子回来了。这时的金牙齿把外套脱了挂在椅背上,上身只穿一件白色的吊带背心。金牙齿不抬头也知道是我,我正准备要走的时候,她说:

“哑哥,你过来看看,液化气公司的气瓶型号对吗?”

就这样,我站在她身后,离她很近。她指着屏幕说,“你看,就这。”为了认清屏幕上的字母,我只好双手扶住椅背,伸长脖子凑近电脑。金牙齿身上的香味扑鼻而来,那不是胭脂气,而是肌肤气,是她身上所特有的,很好闻。此外,我还清楚地看到金牙齿裸露的胳膊、肩膀和半个胸脯,雪白的皮肤,诱人的乳沟,我是一个男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奇怪的是,我没有冲动,只是身体有一种失重的轻飘感。

这时,金牙齿抬起手,搭在我的手背上,她稍一使劲,我的双手就顺理成章地落到她仅剩吊带的双肩上了。我的血开始往头上涌,可是那不仅是激动的血,更多是羞耻的血,它们突破鼻翼,以狂潮之势奔流。我大惊失色,假如鼻血喷到金牙齿肩上,那可如何是好?这么一想,我的手就迅速弹开了。手一弹开,血就退了潮,我就敢正视金牙齿了。金牙齿的手停在空中,以可笑的姿势证明她的尴尬。她徐徐转过身来,挑一挑眉毛说:

“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两滴泪珠晶莹剔透地挂在睫毛上成长,终于成熟了,从睫毛上脱落,滚过伤感的面容。

事态的改变是在三年前,花季大学毕业应聘到桃源师专教书,突然出现在我们店里。我扛着空罐回来,见一个漂亮姑娘站在那里笑盈盈地望着我,我没多想,身体一闪就从她身边过去了。

“你还认得我吗?”

这是跟我说话?既然跟我说话,我就要认一认这人是谁了。这个姑娘长得漂亮,而且是那种干净清楚的漂亮,不像有的女人“背后看是件宝,正面看赶快跑”。我斜嘴一笑,诚实地摇摇头。

“我叫花季,想起来了吗?我们一起去厦门,你去找工作我去医院看眼睛。”

“噢——”我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我们都住在驻厦办。”

话虽然这么说,我还是无法将眼前漂亮的姑娘跟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联系起来,真是女大十八变哪。客家话说“才女无貌,靓女无才”,像花季这样有学历有相貌的年轻女子是非常罕见的,至少在我们闽西桃源市是这样。花季知道自己漂亮吗?这是当然的,只有不知道自己丑陋的女人,哪有不知道自己漂亮的女人。花季穿了一件黑色的男式皮夹克,不是它有多名贵,而是宽皮带能够把腰勒得更细,腿显得更长。花季身材的出众之处在于丰乳细腰,用宽皮带束腰胸部就更加突出,夹克的拉链却一直锁到下巴,让男人看了干着急。

1、世外桃源(6)

“眼睛,眼睛还好吗?”

花季故意一轮大眼珠子,“好多了,不看书可以不戴眼镜。”

“那就好,那就好。”我搓着手掌不懂该干什么,还是金牙齿机灵,请花季在沙发落座,一杯热茶马上就端了上来。

花季是个不会掩饰自己的人,她说,“我就是忘不掉你,发现有点儿喜欢你了,我该怎么办?”

金牙齿吓了一跳,以那种很懂事的口气说,“哑哥,我有事出去一下,你们慢慢聊。”

“很多事你不了解,”我对花季说,“你太单纯了,我不想伤害你。”

此后,我们经常电话联系,聊一点文学艺术之类的。我一直没有把花季太放在心上,我内心许多难以言表的痛苦更无法向她诉说,谈情说爱对我是一种奢望。去年春节,我妈去桃花庵帮厨,花季来我家看春节联欢晚会。在光线稍暗的街口,花季的出现让我眼前一亮:披肩长发清清爽爽地垂在后背,一身漂亮的粉色套裙,配一双浅色皮鞋,一副斯文的眼镜,简洁、干练,又有时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