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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突然“扑通”一声,仿佛有一重物坠入墙外,接着传来了呼救声与呻吟声。颜路闻声率先跑出门去,看个究竟。接着又有几个好事的同学相继跑了出去,一场肃穆的拜师礼仪混乱了。

瞬间,颜路与两三个同学搀扶着一个受伤的青年走近杏坛。这个青年叫禾兔,原来是一个奴隶,现在已经是庶民了,是颜路的朋友,常和颜路一起放牧、打柴。三年前修筑杏坛的时候,他曾与颜路一起来干得热汗百流,那第一棵银杏树,就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自家的院子里移过来的,如今已是枝繁叶茂,银杏满头了,堪称为这片杏林的尊长。

三年来,禾兔每日给主人放牧、打柴、驾车、抬轿、耕种,一有闲空便跑来偷听孔子讲学。他伏上墙头听,爬上大树听,钻到阴沟里听,隐在柴垛后听,学生们高声朗诵,他却只能低声吟咏。他没有勇气拜求孔子入门,因为自己是个奴隶,“有教无类”是否包括奴隶在内呢?再说每日饥肠辘辘,三尺肠闲着二尺半,到哪去弄十只干雉作贽礼呢?去年,他自奴隶转为庶民,自觉荣耀了许多。颜路热情帮忙,为他宰了一头猪,晒制了十只上乘的贽雉。颜路告诉他说,今天是黄道吉日,孟氏兄弟要来拜师入门,让他在墙外耐心等待,自己瞅机会向夫子请求。夫子是个“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的人,一定能够答应。至于十只贽雉,天一亮,颜路就偷偷地运到了“内”里。孔子的诸多弟子中,有走读的,也有寄宿的,还有半工半读的。学生上课的地方叫“堂”,相当于今天的教室;睡觉的地方叫“内”,相当于今天的宿舍或寝室。

禾兔先是在外隔墙听讲,后来索性骑上了墙头。他想,让夫子和同学们发现了自己也好,可以趁此机会请求入门。禾兔骑在墙头上看孟氏兄弟拜师,一边看一边摹仿他们的动作,不想竟仰跌下墙去,摔伤了足骨。

听了颜路这些介绍,孔子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到那棵最大的银杏树旁,轻轻地抚摸着它那碗口粗的、萝卜似地泛着绿光的树干,怔怔地仰望着它那如伞似盖、挂满银杏的树冠,他的心潮起伏,眼圈湿润,久久不肯离去……

原先规定的那种拜师仪式失去了束缚的效用,不用谁作介绍,也无赞礼司仪,禾兔双膝跪在孔子面前,泪痕满面,苦苦哀求道:“小人早想拜师求学,只因……今天……今天就请主人开恩,收下小人这个学生吧!”他当惯了奴隶,习惯称别人为主子,自己为小人。

孔子内疚地双手将他扶起:“孔丘早已有言在先,广收弟子,不分年龄大小,身份贵贱,来者不拒!”

颜路替禾兔抱着十只肥大的贽雉站立在孔子身旁,磕磕巴巴地解释说:“夫,夫子,禾兔,兔,已经是庶,庶民啦!

……”

孔子坚决地说:“有教无类。奴隶也无妨!只是……”

禾兔惶恐地看着孔子,生怕被拒绝。

“只是禾兔这名字不雅,”孔子说,“让我另给你起个名字,你贵姓?”

“夫子,他姓冉。”不等禾兔开口,颜路抢着为他报了姓,仿佛报慢了,孔子就会将禾兔逐出门去。

“那好,”孔子说,“就叫冉耕,字伯牛吧。”

冉耕再次双膝跪倒,连连磕头说:“感谢主人的大恩大德!”

孔子纠正说:“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叫我主人!你和大家一样,都是我的弟子,都称我为老师!”

冉耕感恩不尽,称谢不已,叩头至破,血染白席……是呀,若不是孔子创办了私学,“有教无类”地广收弟子,像冉伯牛这样奴隶出身的青年怎么能有机会上学读书呢?又怎么能出息成孔门七十二圣贤中的佼佼者,以德行称著而永垂青史呢?

冉耕入学,众弟子欢欣雀跃,南宫适也为之鼓掌祝贺,唯独孟懿子心中怏怏不快。这也是个直性子人,心里有什么,嘴上就说什么,此时入世尚浅,还没学会耍两面派。他探过身去,似乎颇为诚恳地跟孔子说:“夫子,收一个奴隶入学,怕是不合礼的吧?照这样下去,何谈贵贱尊卑?”

孟懿子一言出口,像滚油锅里洒上了水滴,立刻炸开了花。

“我们这是学校,不是官场,大家是志愿聚拢于孔夫子身边,学知识,修品德,没有谁是请来的,也没有谁是逼来的,嫌不合口味,可以走嘛!”

“怕辱没身份,为什么不到公学里去呢?那儿尽是富贵子弟。”

“奴隶为什么就不能上学?没有奴隶劳动,你们贵族一天也活不下去!”

弟子们七言八语,议论纷纷。孔子并不制止,他想,让孟懿子听听大家的意见也好,将省却自己许多口舌。

孟懿子长到这么大,头一次吃这样的下气,但碍于孔夫子的情面,不便发作。他很想解释一番,被南宫适扯了扯衣襟,制止了。他毕竟是在官场混了一阵子,颇有一点涵养。再说,自己位极人臣,官拜上卿,总得在夫子面前显示出博大的胸怀,不能与这些“无知之辈”计较。实际上,收谁入学与自己毫不相干,自己来拜师求学,只是迫于父亲遗命,图个名声,根本没打谱来此听讲,长知识,修品行。想到这些,他也就心平气和,处之坦然了。

待大家都平静下来,孔子重申了自己“有教无类”的办学方针,并阐明了其理论根据,作了一些解释和说明,算是对孟懿子问题的答复。接着令弟子们各就各位,继续讲“仁”。

孟懿子见第一弟子的座位空着,便坦然地走过去坐下。众弟子的目光一齐投向孔子……

子路面带愠怒,按剑而前曰:“仲孙大夫,此座已经空了三年,今日夫子并未让你坐于此座!”

孟懿子站起身来,以征询的口吻问孔子:“夫子,何忌坐此座不行吗?”

孔子说:“依你之见呢?”

孟懿子被问得语塞,十分尴尬……

南宫适为哥哥的行为羞辱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第九章  周都求学  学问益进

自从吸收了孟氏兄弟入学,孔子办学的经费得到了绝对的保证。

孔子作学问,不似有些人那样,东一筢,西一扫帚,而是有着严格的计划性,常集中数年时间,专事某一方面的研究,诸如普查民俗风情,研究音乐理论,等等。近来他正结合教学实践,深入研究周礼。在研究的过程中,遇到了许多难题,而且平时学生关于礼的请教,他常常不能给以圆满的答复,很感内疚。他早听说老聃贯通礼乐的奥旨,深明道德的精义,有心前往拜师求教,无奈困难重重,一直未能如愿。如今南容每日来听讲,他是完全有条件帮助夫子的。一日,孔子向南容谈出了自己的设想和打算,求他成全。夫子一经提出,南容满腔热情地答应,他说:“一年一度向周王纳聘的时节到了,往年都是由家父前往,今岁我奏明君侯,让先生携我同往,如此便可收到一举两得之利。”南容刻不容缓地奏明昭公,昭公欣然准奏。其实,昭公是颇费过一番心思的。一则他素知南容是个贤臣,由他陪孔子出国,完全可以放心,可以信赖。二则孔子早有贤名,料定将会发展成为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早在十四年前,孔子生子,昭公赐鱼,就并非盲目之举。十四年的时势证明他的预料是准确的。三则昭公早不满于眼前的政治局势——三分公室,政权旁落,自己充当傀儡。他幻想着孔子此番赴周都,将讨回强公室、抑私家的灵丹妙药。于是立刻颁赐孔子车一乘,马两匹,御者一人,由敬叔陪同前行。

黄尘滚滚,马蹄哒哒,一乘单辕华车从鲁城中驰出,向西南方向飞奔而去。车辖、轮辋、鞍辔的精美黄铜饰件在阳光下闪耀着令人目眩的光斑。执御的人端坐在车上,长鞭一甩,“叭”的一声在半空中一个炸响,四匹肩肥臀圆的骏马撒开蹄子风驰电掣般地飞奔。

车上两人正襟危坐,仪态肃然。靠右首坐的那个人身材高大魁梧,头弁几乎触到了车盖,他便是孔子。左首是一个冠服华贵、皮肤白皙的青年公子,他就是南宫敬叔。

一行三人,晓行夜宿,饮风餐露,虽说辛苦,倒也其乐无穷。敬叔不时地向孔子请教婚丧祭饷之礼,孔子便无所不答,津津乐道。就连各种礼仪的繁文缛节、一招一式都描绘得淋漓尽致,令敬叔叹为观止。一路上更使敬叔大开眼界的是,孔子不仅会讲,而且会做。每当遇有乡下背携户口簿子的人从车前经过时,他总要御者放慢车速,手扶车轼(车前横木),注目以礼,说是为了表示对人的尊敬;每当行至路口不知去向时,孔子从不让御者问路,而是亲自下车,大礼参拜后再问去路;遇着盲瞽之人,他总是下车表示敬意;遇着穿丧服的人,他总要手扶车轼以示同情。敬叔感叹道:“若如夫子知礼谦让,何恐天下不安!”

这一天,车子从一座山下经过,不远处有一青年正在张网捕雀,孔子命御者暂停前行,师生凭轼观看。只见那些大雀飞来,在网周围落下,警惕地试探着跳向前去,它们跳跳停停,环顾周围动静,快到网跟前时,歪着头,仔细地研究那罗网,对网中撒下的诱饵看也不看,立即振翅飞去,还发出警告的叫声。而那些小雀毫无顾忌地集于网前,钻进网内啄食,被捕雀青年尽行捉去,成了囊中的猎物。孔子对敬叔说:“大雀机警,见网远避,机警则远祸;小雀贪食,自投罗网,贪食则亡身。鸟雀尚且慎择所从,所以君子应以不贪为贵,择交而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