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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孔子在专心地思考着,脸上无任何表情,只偶尔眉头紧皱,眼眨神动,但却久久没有开口。季桓子见孔子这副神态,不知他内心在想些什么,只希望他明确表态阻止阳虎的阴谋。季桓子虽出身于权门,也学了些诗书礼乐,但那都是些死东西,到了关键时刻便不会应用。加以他在花天酒地中长大,遇到眼前这种棘手的情况,更觉无计可施。他见孔子只在事外绕圈子,一直没有明确表态,本想张口诘问,又怕失去大夫的体面,窘急中不觉汗水淋漓。此刻阳虎倒十分悠闲,他知道孔子在有意回避他,不同意用玙璠殉葬,却又不明说,正可以利用这个缝隙作文章。他之所以敢向定公索玉殉葬,是坚信自己不仅有能力控制季氏,而且有能力操纵定公。季平子何等英明干练,阴险狡猾,都被他捏在手心里,令其言听而计从,季桓子这个乳臭未干的雏幼,自然更不在话下。鲁君早已成为季氏的傀儡,岂不也是他股掌中的玩物!阳虎见季桓子头上冒出涔涔汗珠,知他正一筹莫展,束手无策。阳虎正在拨弄着如意算盘遐想,脸上越发浮现出得意贪婪的笑容。

大厅里死一般沉默,似乎空气已经凝滞,不再流动,万物都已死去,不复存在。后面奔丧的哭声隐约传来,窗外阵阵热风吹进,使这偌大的厅堂更加令人窒息难熬。仲梁怀受不住这人为的沉寂的煎熬,狂躁地在厅内走来走去。冉求正处年轻心胜之时,他弄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竟为一个陪葬的玉而勾心斗角,隐约其辞者有之,居心叵测者有之,坐立不安者有之。方才听阳虎说欲向定公索玉,冉求天真地想到自己欲去。他知道夫子不同意用玙璠陪葬,况且定公还不认识夫子,不宜去打交道。如果自己前去索玉,即使要不来,季桓子自不会责怪他,阳虎也拿他没办法。但转念一想,还是不去为妙,虽然自己也在季氏家中办事,不过管管田赋财粮而已,并无任何权柄,阳虎与仲梁怀才是名副其实的家臣。阳虎早有代季氏而行的野心,对此夫子早有警告。仲梁怀是真心忠于季氏的人,如果由他向定公索玉,比自己合适得多。冉求想到此,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向季桓子说道:“阳虎大人的办法可以一试,国君如果恩准,岂不为季氏增辉!只是阳大人家中诸事缠身,仲大人何不代劳跑一趟!”

众人听了冉求的话不觉一怔,孔子和季桓子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季桓子向仲梁怀说:“那就请仲大人辛苦一趟吧!”

仲梁怀与阳虎早有前嫌,他不同意季平子用玙璠陪葬完全出于个人义气。当阳虎提出向定公索玉时,曾欲自报奋勇前往,但慑于阳虎的权威,未敢轻举妄动。一经冉求提出,正中下怀。既然季桓子点名让他去,便急不可待地离去。阳虎一见傻了眼,欲阻止已来不及了。要向定公索玉,非他亲自出马不可。他气呼呼地站起身来,愤愤地向里屋走去,心中暗暗发誓,非除掉季桓子与仲梁怀不可!

孔子见状,早已料到季氏家中不久将有祸乱发生,他起身告辞。季桓子身着孝服,让冉求代送。师徒二人走到门外,冉求问道:“夫子为何态度暧昧,不冷不热?”

孔子环视四周无人,说道:“季氏发丧,我乃外人,何必过分热心。非分之事而热衷者,献媚也。再者,‘玙璠’乃祭祀之宝器,用它殉葬,天子诸侯亦需斟酌,况大夫乎!若用,不亚于暴尸中原,示百姓以僭礼,令死者不安,生者不宁。季桓子不逆礼以危亲,不犯奸以陷君,可谓孝子。阳虎暗藏杀机,不久将祸起萧墙之内矣。”

冉求急忙问道:“夫子何出此言,弟子不解。”

“不必多问,日后便知。”

“仲梁怀若索来宝玉怎么办?要告诉季桓子早作打算。”

“是你推荐的他,你自该有办法解脱,何必问我!”孔子不满地说,“办事岂可鼠目寸光!看你样子,倒真是季氏的好帮手。”

冉求听出孔子是在责备自己,便不敢多言,默默地陪送孔子向外走去。

孔子见冉求不言语,知道他生性认真,若不点破,又该心思沉重了,便说道:“勿需着急,仲梁怀断然不会前往索玉。今后为季氏办事,要处处多加用心,这里将有大的风暴发生。”

正如孔子所料,仲梁怀确未进宫索玉,只在外边转了一圈便回来了。阳虎的阴谋没有得逞,但他除掉季桓子和仲梁怀的决心更坚定了。

就在这年十月,阳虎囚禁了季桓子,逼他订盟:时时事事听阳虎驱遣摆布,并同意阳虎杀死仲梁怀等几个家臣。从此,阳虎更加肆无忌惮,全不把季氏放在眼中,直接操纵起“国命”来了。

季桓子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他要进行抗争。可是自己势单力孤,实在斗不过阳虎。现在他才明白了给父亲发丧前征求孔子对玙璠殉葬的意见时,孔子为何要那样回答,那样处事,心中不禁暗暗佩服孔子处世的灵活干练。他想借助孔子的力量,可是孔子厌恶做家臣,那么,就让孔子任“公家”的官职吧。季桓子想,鲁定公是靠“三桓”才做国君的,断不会驳回他的提议。经过一番推敲,鲁定公同意让孔子入朝为官,但必须先考验一下他的真才实学方能任命,这样百官才能佩服,孔子也才好施展才华。

恰在此时,季桓子的封地费邑凿井,从地下挖出一只陶罐,里边装着一只似羊非羊的动物,谁也叫不出它的名字,大家都觉得奇怪,便献给了季桓子。季桓子看了也十分惊讶,问遍了周围所有的人,没有知道这是个啥怪物的,忙派冉求去将孔子请来。季桓子说:“费人穿井,于土中掘得一狗,此为何物?”

孔子回答说:“以丘说来,土中所得之物非狗,羊也。”

在场的人全都瞪大了惊异的眼睛。季桓子问:“夫子怎知所得非狗而羊?”

孔子说:“丘闻山中有土石之怪,名夔、魍魉;水中之怪谓龙、罔、象;土中之怪叫羵羊。今穿井从土中所得,必为羵羊无疑。”

季桓子问道:“怎么叫羵羊呢?”

“非雌非雄,徒具羊形。”

季桓子命人详细察看,果然非雌非雄,仅具羊形罢了。这使他更加钦佩孔子的渊博学识。南宫敬叔因是孔门弟子,更加感到自豪。待大家坐定,南宫敬叔忽然说:“吴王夫差伐越,于会稽得一巨骨,访遍列国,无人知晓。昨日来鲁,居于驿馆,欲请教夫子。幸今日夫子在此,何不召吴使载骨前来以观,共长见识。”

季桓子欣然同意,不等孔子回话,便令冉求往请吴使。不足一刻工夫,冉求和吴使来到堂上。吴使仔细端详着孔子,只见他身高九尺有余,一掬黑须飘洒胸前,紫红色的脸膛十分和祥,不禁肃然起敬地说道:“久闻夫子乃当今圣人,吴国偏远,有缘今日会见,乃终生大幸!吾王夫差征越国,于会稽城垣中得一大骨,遍访列国,无人知晓,请孔夫子辨别,一扫我君臣雾障。”

孔子微笑着说:“过奖了。我只不过比别人好学罢了,何敢当‘圣人’之名。待我详观骨骸再发妄言吧。”

众人陪着孔子来到门外,围着车上的巨骨看了一会,孔子还用手比量来,比量去,半天才带领众人回到房中。众人不好开口追问,只见孔子眉间聚起一个“川”字,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时而抬起头向门外车上看看,时而瞑目深思。突然,他眉头舒展,脸上微露喜色。南宫敬叔与冉求都知道老师已经有了答案。孔子微微一笑,双手抱拳向吴使一拱说:“此乃防风氏之骨,距今已有二千余年。”

吴使恳求似地说:“请夫子言其详!”

众人亦都以期待的目光望着孔子。孔子不慌不忙地说:“禹继承舜之领袖以后,曾大会各部落首领于会稽,待各部首领到齐,正欲会盟,禹发现防风氏未到。此人生得身高无比,力大如牛,一向恃强凌弱,今日聚会又迟迟不来。禹于治水期间曾会其面,知其蛮横残暴,不听调遣,正欲除他。会盟将完,防风氏醉醺醺而来。禹素来最恨吃酒误事者,岂能不恼!便令人将他拿下,声讨其怠慢首领,不尊法令、恃强凌弱、侵暴邻国之罪,然后斩首示众。据传他死后躺在地上,占地九亩有余。今贵国于会稽得此骨,除他而谁?”

孔子讲得有根有据,众人听得津津有味,闻后都长长嘘了一口气。吴使想:鲁国离会稽千里之遥,竟能知道得如此详细,怎不令人感佩!伍子胥在吴国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与孔子相比,真有天地之差,霄壤之别。想到此,他急忙站起身,深施大礼,代表吴王向孔子致谢。

从此以后,孔子的贤名传得更远,慕名而来拜师求学者更加增多。

西北风凛冽地吹着,树梢打着呼啸。寒冬已到,天阴沉沉,地灰蒙蒙,整个世界被铅灰色挟裹着。阳虎的心在寒风中颤竦,他的算盘拨得并不如意,他的幻梦已经破灭,而致使他失败的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孔子的智谋。说也奇怪,这个三十多年的冤家对头,阳虎此刻非但不恨孔子,反而欲将他拉到自己一边,共同对付“三桓”与鲁定公。如今的孔子竟像一块肥肉,谁都想捧着啃上几口,沾一嘴油,以便招摇过市,烦耀自己的富有。又像一个沉重的砝码,谁都想抢过来放到自己一边,以便胜过对方。阳虎深知孔子与自己的主张截然不同,自己是“求权”,“求富”,而孔子是“求仁”。难道“求仁”,就不想做官吗?许他以世卿世禄难道他就不动心吗?他父亲才是个陬邑大夫,死后没有俸禄,否则他们母子何能清贫而卑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