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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他呆在原地有一点失落。他没有开始探究,她就走了。

再见她,是舅舅府上的马厩里,她换了深衣叫他差点没认出来。他可以一探究竟了。

他一直很孤独,他喜欢清冷的同时又渴望温暖。

她顺从又倔强,温柔又淘气。芦苇地里,她说她的心事,她的过去——她没有生父母。他们那么相似,为什么她却活得比自己快乐?那一个瞬间,他发现在宝马弓箭和战争以外,他居然被她打动。

就像一切他想要得马匹弓箭,像一切他想胜利的战争一样,他得到了她。

然而,她的好,她的痴,她的体贴和叛逆让他牵挂的越来越多。她早已不是珍稀的马匹,不是一场蠢蠢欲试的战争,她深入他的血液和骨头。祁连山脚下的山崖间,她把马回身,说我们同声共死的时候;月氏国的石牢里她因为他被鞭打的遍体鳞伤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与他血泪相融,已经是他的生命。

湖蓝色的蝉衣里摸出一纸帛卷: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此‘君’唯霍去病,而不可他人。”

……

他突然仰天长啸,撕心裂肺——

骗子,骗子!

明珠你这个女人,你看,你走了还留下这东西来骗我!!

他早就知道她会走!他一直说你不要走,她口口声声答应说不走,可是,明珠你看,这天地还完好,这夏雨冬雪还是一如往常,为什么你却走了?!

还有这些,孔明灯、走马灯、千里眼……他恨死了,他统统砸烂扔出门外!

这些鬼东西,谁叫她做的!谁叫她做的!

他就知道这些东西会把她带走,……结果什么都没有带走,她只身一个人走了……

心火上来,一口热血喷出,溅在她的衣裳上面。他慌乱的用手抹擦,那件白色桑蚕丝的深衣是他给她的第一件衣裳,他最喜欢看她穿的衣裳。

白色上面已经血迹斑斑,抹也抹不掉……

月亮还是那么苍白,什么都没变。

他累了。

心火灼身,热浪难忍。

如果她在就好了,抱着他,给他温良,他就不会这么难受。

他抱着衣服躺在地上。月亮,西楼,他出征的时候,她是不是常常这样在西楼想他?

出匈奴,踏漠北,戎马一生。

这一生——他打过无数次的胜仗,行过无数里的山和路,享受过无数种的荣华和富贵……却只在一个最好的时光里爱过一个最好的女人。

血水又一次四溅,烧了他的心肺——他唯一爱的女人已经走了。

她在哪里?他也许会在路上看见她。

元狩六年秋,十月,汉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后霍去病卒,享年二十四岁。

骠骑将军自四年军後三年,元狩六年而卒。天子悼之,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谥之,并武与广地曰景桓侯。

——《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第  36  章

霍去病卒,其子霍嬗代为冠军侯。

元封元年,武帝泰山封禅。

泰山上百官驻留,千军把守,龙撵行至封禅宝地。

背临旷谷千丈与晴空万里,面朝镜面石壁与过涧平台。石碑矗立处是镜面与天光交汇处,日月晦明,终年无倒影。

武帝下龙撵,身后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公子。

武帝抚摸石碑,碑面光滑如镜与石壁相辉相应,一块无字之碑。

“就是这块碑了。当年去病横扫漠北王庭,狼居胥祭天,沽衍山禅地,取两山之石合而为一,立在这五岳之尊的泰山上。你父亲,是朕最爱的后生。可惜他早逝,让匈奴退出漠南苟延残存。大汉朝,若是有两个霍去病,这世上哪还有匈奴!”他回过头,意味深长的看着小公子说,“子候长大定要学你父亲,挥毫大漠,驰骋匈奴!”

霍嬗漆黑的眼睛看着石碑,碑面光滑,却也照不出父母的容颜。

武帝也看着镜面若有所思:“子候还记得你母亲吗?”

“不记得了,母亲去的时候,子候尚在襁褓之中。”

武帝笑,招呼一个老太监拿了一面镜子出来。

武帝后退倒石壁处,迎着阳光,镜子在石碑上反射出一个女子的倒影,恬静中风流,温柔中典雅。

他抿嘴。这个身影,谁说像王夫人像李夫人,这身影明明是绘图人自己。

霍嬗出了神。

无影的石碑,无字的石碑,一无所有光滑如镜,现在却映上了他母亲的身影?

妈妈?

繁华里泡大的孩子,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父母的宠溺。梦里见到的父亲是穿着铠甲的,母亲是穿着深衣的,只是一个影子,永远看不清脸。

眼泪簌簌下来,纯净的脸上无限向往。他静静的走进,伸手触摸那个侧影,企图看清长相。

妈妈?他在心里叫。

颈里的玉坠变得滚烫,这是母亲的遗物。霍嬗捂住玉,为什么这么热?这个灼烫似曾相识。是妈妈在召唤自己吗?

越走越近,小小的身子坠落入石碑后面的万丈悬崖。

……

子嬗代侯。嬗少,字子侯,上爱之,幸其壮而将之。居六岁,元封元年,嬗卒,谥哀侯。无子,绝,国除。

——《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殡仪馆里,李嘉凡摇着李敢,他指着一边的明小秾说道。

“你看,明姑姑都不哭了,你还哭什么?傻孩子,我们不怪你,你和明珠一样,都是我的好孩子。”

李敢摘下眼镜,擦泪,戴上眼镜,又摘下来,再擦……

李嘉凡叹口气。

黑色的挽纱,黑色的像框里的明珠,笑颜如花。

“许多年前,她妈妈也是这样走的。”

“明阿姨?”李敢问。

“不,是曹阿姨。明珠的母亲姓曹。”李嘉凡淡淡的说,“宿命吧。”

明小秾双眼哭干,声音嘶哑。

她蹲下,对面前这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说:“我们回家吧。”

相片里的明珠,穿着开衫毛衣,长发披肩,坐在碎花沙发上笑。前面的玉兰花开正浓,花后的人风华正茂。

小男孩脑海里有一个侧影,与遗照里的人重叠。

“妈妈!”他肯定的说。

明小秾眼睛一红,抱着小男孩痛哭不已。
“妈妈!她是妈妈!”小男孩强调。“妈妈,我是霍嬗。”

照片里的明珠,笑颜依旧。

———————————————上部完———————————————————————

第  37  章

明珠是被人踩了一脚醒的。那人急忙拽过明珠,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一手横剑抵住她的咽喉。

“你敢出声,我就杀了你。”他的嘴在她的耳边发出嘶哑虚弱的声音。

她轻轻答应,“嗯”。

已经是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夜像一只猛兽张开的嘴,在里面可以嗅到浓重的松树、兵器和血腥的味道。

不远处,火光闪烁,有一批人在搜山。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但是不是武帝的军队。远远望去,大体看得出铠甲的颜色和武冠的样式,与汉军有稍稍的不一样。

“那边那边,这边这边……”这更不是熟悉的声音,不是熟悉的口令——不是霍去病在找她。

他们说话的声音由远至进然后又远去。

军队例行搜索一过去,挟制他的男人,变得有些力不从心,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刃有些松泄,一线血丝在明珠的脖颈处留下。

“去后山。”他说,命令和要挟的口气。捂住她嘴的手移下来,放在她咽喉的位置。

他的手心有着男人特有的粗糙,相比霍去病的手而言又显得柔软,也没有比较显著的硬茧。虽然被军队包围,但是,这个男人不是军人。

他威胁明珠架扶住他,他的左脚明显的跛,头上全是汗水。身子比明珠高一头,宽大的袖袍搭在她的胸前。她悄悄的摸索这个布料,是蚕丝绣绸,上面凹凸的绣纹是已经过时的锁绣。他浑身是汉,呼吸紊乱,淡淡的龙诞熏香的味道散发出来。

——她遇上了一个出身贵族并且不是将门之家的男人。这个男人身负重伤,被人搜捕。

她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来到哪里。

但是,由眼前的人看来,现在她还在汉朝。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有顺着他的意,按他的指点一路行走。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来到另一个山头,在山脚的一块长满龙须草的地方停住。他叫她走路丈量,然后在离一块巨岩五步远的地方说“你拉一下”。明珠将信将疑。伸手一摸,竟真的有个把手。

打开石板,下面是一方石洞。

里面阴凉阴凉的,他掏出火褶子照了一下。四周都是石头,黑色石面切的很粗糙,下了一段石梯,下面是个宽敞的石室。石室的面积不大,石壁上布满潮湿的水汽,右边的一块高石上铺着一堆干草。

奇怪的是石洞里被照着亮光。抬头看,明珠倒吸一口气,顶上是一片天!这石洞的顶竟是一路向上通到外面的。现在的天已经微亮了,石洞里的东西在天光下隐隐可见。

明珠惊讶之余,背后一阵冷风,她本能向前跳开。

他的剑刺空了,身体不支,虚弱的靠在石壁上。眼睛深深的陷下去,在灰白的光线和阴暗的石洞里,犹如鬼魅。

阴险的男人。

“你是什么人?”

“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外面的人。我不会伤害你!”

“说!你是什么人?!”

明珠顿了一下,连自己都在暗中猜测他的身份,多疑如他又何尝不在猜测自己是谁。——她水红色华缎的绕襟深衣,一身贵妇打扮,却出没在无人的山头;明明是个女人却可以刀剑下应变。

“我是长安城的富户人家,出来玩水,不小心迷了路。”

他提着剑走过来,“兵荒马乱的出来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