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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先别管这些,我们快走。”她猛地跳起来,推着我就想往外走去。

“走?去哪儿?”我死死捉住她的手,不安地问道。

“回家,我们回家。”她的情况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我能感觉到她的慌乱和紧张,似乎有些不对劲?我认识的单倪从来不会这个样子,她从容不迫,遇事冷静,脸上总挂着懒懒的笑容。

她到底,怎么了?

咔嚓……

锁孔转动的声音阻断了单倪的行动,几乎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她以惊人的速度蹲下身去,但很快又像只兔子般跳起来。

“单倪,你干……”她疯狂地把我从轮椅上推倒,虽然身上厚实的衣物让我免去皮肉之苦,但整个人突然趴倒在冰冷的地上却也不令人愉快。我困难地翻转过身,仰卧在地上,恼怒的言语还没发泄完,她却整个人压在我身上,一手紧紧地捂住我的嘴,眼睛像见了鬼似的发直,盯住门口。

努力扭转头,我顺着她的视线,穿过二十几排长椅,朝门口望去。

由于视线被椅子遮挡,我们能看见的范围很有限,当木门好不容易被推开时,光线从门缝中一点点挤入,两只轮子碾过呈不规则形状的光照,缓缓滚入,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小静姐常穿的棉布鞋,鞋面上漂亮的手工绣花图案很快映入我的视线,她正朝里面进来。

“小沁,小沁?你在哪里?小沁……”

小静姐清脆的声音在空寂的大厅里回荡,像把刀子般一遍又一遍划破风声,传入耳中。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我猜她一定是看见了我的轮椅,她连门都忘了要关,缓慢地朝圣台方向行来。我试图挣扎,或发出些什么声音示警,但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的单倪先一步阻止了我。她的手心在冒冷汗,我愤怒地瞪着她的眼睛,可惜她也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依然屏息注视着缝隙中的一切。

忽然,我在单倪的眼瞳中,看见一丝异彩闪过,我敏锐地感觉到她整个身体刹那间绷紧,活像个雕像,一动不动压在我身上。

黑色,如墨般的黑色,这是我在单倪眼瞳看见的东西。小静姐今天穿的是件米色大衣,双腿裹着的是七彩图案大披肩,她脚上的鞋子是绿面配蜡梅图案,哪里来的黑色?怎么会有黑色出现?

不知道是不是感染了单倪的惊惶,我心里也开始打起鼓来,视线再次转向椅缝……

“小沁?小沁!小……”小静姐的叫唤声哑然而止,正巧这时,我看见了,看见了那双黑色的球鞋,即便是沾上了灰沙,它看上去,依然黑得耀眼。

从鞋的尺码上看,这是双属于男人的脚,他的脚步一定很轻,否则我不可能听不到有人走入教堂,小静姐也不可能丝毫察觉不到有个男人就站在她的身后。我无法动弹,单倪没有要放松的意思,我们两人就这么静静地躲在前排的椅子后面,听着沉闷的呜咽声,以及轮椅发出的咯吱声……

直至一切归于平静,我都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长相,静止了,一切都停止了。就像电视机里播入慢镜头般,我看着小静姐的身体仆倒在地上,发出重重的闷响,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红色的线,长长的线,滴落在地上,汇聚成一大摊血红。

我温热的泪从眼眶中无声滑落,渗入单倪的手心,与她湿辘辘的汗水交融,混入我的嘴中,咸咸的味道。这次,我没有昏厥过去,我的眼睛与小静姐的对视,我仿佛能从她睁大的眼瞳中看见自己的存在。她的嘴似乎轻微地张合了一下,她的面皮在抽搐、抽搐……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小静姐的眼睛,我看不见那一大摊触目惊心的鲜血,我也听不见那个男人渐进的脚步声。他或许发现了我们,或许没有,他手中握着把刀,刀刃上正在滴血,一点一滴,随着他步伐的节奏,晃动,滴落……他走到哪里,血珠子就滴到哪里……一滴……两滴……

当时单倪一定很害怕,可我无法感知,我就像个活死人,没有任何的知觉,甚至连泪都流不出来。她一定很绝望,我不知道她有多绝望,她也会畏惧玫瑰花般艳丽的鲜血和死亡吗?她当时在想些什么?当远处传来呼唤声时,当那些杂乱的脚步声进入听觉系统时,她有没有重见天日的感觉?

我没有听见村民们呼喊小静姐的声音,但在我模糊的记忆里,那双脚,穿着黑色球鞋的脚,突然停了下来。他似乎在犹豫,或者是在寻找,像猎犬追踪猎物的踪迹般,他的视线在教堂里的每一个角落游移,除了外面传入的若隐若现的呼叫声,礼堂里安静得恐怕连呼吸声都能听到。

最终,那双脚在呼喊声越来越清晰时,选择了大步狂奔,深重的脚步声瞬间消失在惨白的光线中,沙子为他隐匿了行踪。

两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们用蹩脚的普通话叫唤着小静姐,他们叫她——安琪修女,虽然她不是真的修女,但他们称她为安琪修女。

一大串活蹦乱跳的海蟹摔落在地上,刚爬起来,它们就张狂四窜,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贝类,哗啦啦撒了一地,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在这样的季节里,捕获海产是比较困难的事情,可他们把捕来的海鲜带来,要送给墨小静,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安琪修女有客人来访。

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摆在面前的,居然会是这样一个情景。他们蹲坐在小静姐的身体前,惶恐地叫唤起来,发音古怪的当地方言我听不懂,就算听得懂,当时我也一句没有听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仅是几分钟,又或许很漫长,他们终于抱起小静姐,慌里慌张地冲出教堂。

单倪没有马上从我身上爬起来,或许她需要时间适应,又或许她打算再观察一阵子,当她终于站起来时,打了个踉跄,才勉强稳住身体。当她看见我没有昏迷时,似乎很惊讶,她试着叫唤我的名字,又轻轻拍打我的脸颊,见我没有任何的反应后,并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开始动手把我挪进轮椅中。

她一路推着我往坡道跑去,那是村民们为了方便小静姐特地用小石子铺整的路面,轮子在平滑的路面上快速滚动。我们来到了坡地,她四下张望几眼,远离码头,朝另一头走去,轮子陷入沙地,推不动她只好在前面拉,费尽全力拖动轮椅和我。

大概过了两分钟这样,她意识到这样下去是在浪费时间,将我藏入最近的一块岩石后面,她拔腿狂奔起来。

我坐在轮椅上,眼前发生的一切像老式电影般,从眼前流过,我就像没有思维的陶瓷娃娃,在冷风中静静地注视着。

单倪很快又跑了回来,她的身后跟着两个渔民,其中一个手中紧紧拽着一叠百元钞票。当他看见我时,将钞票飞快塞入口袋中,与另一个渔民一起,两人合力把我连人带椅抬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转了个弯后,另一片海滩出现在我眼瞳中,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渔船停靠在岸边。由于是中午,第一批出海的渔民已经将捕捞回来的海产脱手卖出,回到家中张罗午饭,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影。

他们把我安放在其中一艘渔船中,单倪坐在我的身边,一只手紧紧地环抱住我的身体,另一只手寻找可抓扶的地方。随着震耳欲聋的马达声起,渔船始出海岸,冷风伴着雨丝扑打我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飞雨。

望着雾蒙蒙的海面,我毫无知觉,就像曾经的苗苗一样,我连害怕的权利都被剥夺。

墨年一手握着电话,另一手提着简单的行李步下火车,刚下到站台就被一群身穿制服的民警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强行抢过手机,挂断,另外两个将他的两手反扭在背后,就像他过去对待犯人那样,拘捕了他。

墨年瞪眼望着手机,他还没来得及听我说完再见两字,就被捉住。

他们把他直接送往精神病专科医院,原先负责治疗墨年的韦医生已经被停职查办,他们给他换了个新的医师,一位一丝不苟的老医师。

“我要见夏医生,夏彤玲医生。”在不苟言笑的老医师为他进行完简单的诊断后,墨年平静地要求道,他从老医师的眼中看见了疑惑,他是正常的,他相信这位老医师应该也同样清楚。

“夏医生?”老医师慢腾腾地转过身,惊疑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找她干什么?”

“我手机里的电话卡是夏医生的,麻烦您帮我联系她,她会为我解释清楚,请你,帮帮我。”墨年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请求过什么人,但这一次,为了我的安全,他屈服了。

老医师犹豫着,眼睛始终不理墨年的,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知道她的联系方式?”

“知道……”墨年迫不急待地报出手机号码,夏彤玲的号码闭着眼睛他也能倒背如流。

老医师将信将疑地拿起话筒,让他又逐字逐号地报了一遍,时间在他拨完最后一个号码后,静止了。

墨年定定地注视着他,从老医师的面部表情中,看不出任何的变化,很快的,他慢慢挂上话筒,慢条斯理地望着墨年,张嘴吐道:“关机。”

“关机?”墨年气馁地瘫在椅子上,目光无神地定在某个角落,他突然回想起,这些天来他们都是短信联系,有时候夏医生的确过了很久才回复消息。

就像是突然被雷电劈中般,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墨年脑中闪过,他猛地抬起头,差点吓到正在观察他的老医师。

“麻烦您,再帮我打一通电话,我要联系一个人。”

老医师皱了皱眉,出于职业本能,他相信这个出逃的病人很清醒,思维清晰且具有条理性,可是从他过去的不良记录来看,很难作出正确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