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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青冥绿水起波澜



        秋高气爽,风吹在太液池的水面上,泛起了波光鳞鳞,兰殿桂宇倒映其中,微微颤动,游廊水阁,精雅巧致;玉带金桥,几许宫妆佳人裙袂飘荡,带来阵阵香风扑鼻。凭窗而坐,观赏这远山如岫,十里烟波,本该是一件爽心悦目的事情,皇太后周氏却是心浮气躁。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照例皇帝将在大明宫奉太后举行家宴,表征天家团圆以示范天下百姓家居和睦,东西二内的宫院里宫女太监穿梭,捧上绣衣翡翠,嫔妃们都精心妆扮,充满了期盼,她们中有的人已经三月没见到官家了,周德妃是在宣德帝朔望之日到兴庆宫请安时厚着脸皮装作凑巧碰上,她殷勤探问,皇帝冷淡,不置一词。

        近三个月的专宠,宣德帝只召见宋贵妃,朝野开始议论纷纷,赞成的主张索性立宋氏为后,元宁宋氏已式微,不太可能有外戚之祸,虽出了一位正得宠的贵妃,可至今仍然低调。不以为然的,陛下过于宠爱一人,不宜于皇家子嗣的繁衍,陛下正在盛年,只有二子三女,应广纳豪族贵戚之女充裕后宫。周氏一党,虽因国舅之死遭受重创,然百年之蠹死而不僵,更是大放厥词,说陛下专宠宋氏,屡破成规,长此下去,宋氏必专权,朝廷必有女祸。冷眼想看未语失宠的周氏坐不住了,以前司马氏、薛氏得宠,她并不十分在意,宣德帝从未有连续三天召幸,而现在,皇帝整夜留宿承乾宫不说,还召宋氏留宿乾清宫,这是皇后才有的特权,那么宋未语一旦有孕,后位就非她莫属了,周氏是绝不能容忍和姬氏家族有关的人登上皇后宝座,皇后必得出自她周氏体系。

        “母后,母后,您想什么呢?”德妃打断她的思绪,三月来丰腴的德妃消瘦不少,嫉妒和恐慌令她寝食难安,“母后,您得拿个主意了,再这么下去,等那人有了龙种,我和景浩还有什么指望。”景浩是皇长子,“官家本来就看我们母子不顺眼,迟迟不给景浩封爵开府,我是不想什么了,可是景浩的事儿可不能再耽搁了。”

        周氏诧异地看了德妃一眼,难得她也能说出一番道理来,点了点头,“今晚先把景浩开府的事情办了,中秋佳节,官家是没有理由推脱的。”宫中惯例皇后或皇太后可以在几个重大节日里提出谏议,一般之下帝皇不会驳回。

        “那她...”德妃道,“您就不能想个法子?”

        “不要得寸进尺,再说难那”周氏长叹,她何尝没动过脑筋,想过数种手段,但她忌惮宣德帝,这三月间她每召见宋氏,还没训上几句,宣德帝立即赶到,或者乾清宫派人立时来接;她也想过让未语出些意外,怎奈她身边的人都很了得,又机警,特别是柳闯和宋氏身边的两个丫头,保护得滴水不漏,她不敢轻举妄动,投鼠忌器,她不敢和皇帝撕破脸,儿子,是六亲不认的,她已经领教过一次了。

        听得不远处环佩叮当,周氏抬眼望去,见是华昭仪和薛如瑶携手朝这边走来,她显出一副慈容,对德妃道“你不用急,会有人对付她的,这宫里头的怨气沸腾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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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鼓厚凝,丝竹悠细,大明宫正殿上明珠闪耀,八角流苏宫灯流离生辉,照如白昼,轻歌曼舞,一派升平,嫔妃们的眼神却不在这曼妙的舞姿,也不在眼前的山珍海味,都偷眼向坐在正中右侧御座上的宣德帝眇去,或弄姿,或端坐,期盼官家能看到她们最妩媚的一面,并不次于阶下东首的贵妃娘娘。

        万众瞩目的未语有些好奇地看了宣德帝一眼,她还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看到他的表情,他的面色稍冷硬,和平时的轻松完全不同,他的温柔荡然无存,好似换了一个人。一阵恶寒袭来,未语打了个寒噤,看过去却都是一张张温婉而恭谦的笑容,暗叹这些看似平静的面容下不知有多少的波涛汹涌,想必她已是众矢之的。

        薛如瑶脸上挂着笑,不经意地扫过未语,见她只是一支晶莹的玉簪挽住黑鸦鸦的乌发,玉色的刻丝弹墨单衫,外罩银红的蝉翼纱,下着一条玉色百蝶穿花的长裙,眼波流转之间,六宫黯淡,不得不承认,这位贵妃娘娘越发清丽出众,更添了几分柔媚,她们这群花枝招展、满头珠翠的女人,只怕又要落空了。薛如瑶看向御座,她在西侧的第五座,离官家非常远了,官家啜着美酒,根本没有朝她看上一眼,她在心里咬牙切齿,两个多月前,她越级晋封,就梦想着今晚能坐在东首和周德妃分庭抗礼,谁料横空杀出个宋未语,她受尽了嘲讽,林玉真笑她突然就失宠了,还不如她们这些原本就不得宠的。那日见到未语,又燃起一丝希望,孰料还是一场空梦,她望穿秋水,等到的是内侍省通传下匙的声音,她不禁怨毒的瞥过去。

        宣德帝百无聊赖地看着歌舞,除了刚才和未语同时出现,他就没有再多看未语一眼,好象他从来没有宠爱过她,只是侧眼看了看高青,高青微垂伸出一手,宣德帝扫视阶下的妃嫔们,嘴角浮出一丝嘲讽。

        左侧御座上的周氏也在窥探着宣德帝的脸色,这时心里一松,以为他心情应该不错,刚巧一曲舞罢,周氏摆了摆手,女乐们退下,周氏敛了敛容,“官家,皇长子景浩的成人礼已过去半年,该给他开府指婚了,你象他这般年纪,早已做了爹,我们皇家宜早早散枝开叶,子孙多多益善。”

        宣德帝点了点头,“母后说得有理。”周氏一愣,没想到宣德帝这么好说话,德妃和她身边的景浩脸上都有喜色,今日乃家宴,无论品轶高低都可携所生子女同座,皇次子景源也坐在其母和充容身边,年方十一岁。

        “不过,开府是大事,不能随便,景浩还有景源明日到南书房来,朕要考对四书五经,景浩朕还要问条陈,看看有什么长进,朕会斟酌。”宣德帝看着两个儿子,面沉似水。

        两个人必恭必敬地站起垂手称“是”,景浩已经愁眉苦脸,他一向畏父如虎。德妃瞪他一眼,暗道:“平日里只晓得混在宫女堆里,整日价淘气,不争气的东西,连带我脸上无光。”

        周氏见宣德帝轻描淡写地推个一干二净,心中暗恼,笑着说:“景浩都是让我给惯得,官家不就这两个儿子,我偏疼些也是有的。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给他成个家,派个差事,家里外头有人拘管着他,这性子不就收起来了。”

        宣德帝沉吟“婚事母后就作主吧,回头叫钦天监选个日子,纳彩行聘先按皇子礼,叫礼部拟单子来看。”后面几句是对高青说的,高青喏喏。

        未语听着他们母子的对答,脸上微微有一丝笑容,宣德帝极快地剜她一眼,说完话时已脸色不豫。周氏见他有不耐,没敢再纠缠给景浩封爵的事,转念一想,先成家也好,到时宣德帝再拖延就难了,早晚的事,倒也不争这一刻。

        “好吧,就按官家的意思办,是吴家的闺女,今年刚满十三,已经有贤德之名,我和德妃都很满意。”吴家是周氏的母族。

        “母后中意就是,就由母后发恩诏吧”宣德帝见未语似有看戏之意,心里又气又笑。

        乐声再起,宫廷的舞姬们跳起了著名的散花舞,轻快明亮,殿上的气氛随之宽松,有开始交头接耳,周氏看了未语一眼,“皇儿。”她亲昵地叫,宣德帝知她一声皇儿,表示有私底下的话,阶前几座妃子都竖起了耳朵,只有未语欣赏这难得的、绝佳的、高水准的舞蹈。

        “你宠爱贵妃,这也没什么,只是后宫还有其他的嫔妃,你是一国之君,也是她们的丈夫,不要太过冷落她们。”

        “哦”宣德帝望下一扫,诸人讪讪避开眼线“可是有人对母后抱怨了?”

        “不不,她们可都是再三甄选,德容出类拔萃才进的宫,读过《女训》,知不可有独占嫉妒之心,只是母后是过来人,晓得她们的苦楚。何况贵妃进宫三月,迟迟未有动静,有碍皇儿的子嗣,朝野那些清流老爷们又要拿圣德做文章。”周氏娓娓道来,一脸慈母爱子状。

        宣德帝一皱眉:“母后之意是朕失德了?”周氏忙道:“皇儿不要误会,但是专宠过甚,终非后宫之福,皇儿正值盛年,子息不旺也是事实。”宣德帝冷冷地,“皇子生母必得聪慧贤淑,否则还是宁缺勿滥。”周氏顿了顿,知他指景浩、德妃愚蠢,装作没听到,想了想,机会难得,“说到子嗣,母后又要多嘴了,依历朝的规矩,皇儿该立嗣了,早定国本,天下万民仰望,皇儿江山千秋万代,这可是大事,不知皇儿有没有打算?”宣德帝目光锐利地直视周氏,周氏慌忙道:“呵,母后只是关心,和皇儿私下里说说,不当紧的。”宣德帝嘴角微扬:“原来如此,那么母后是担心朕年有不寿,替朕担虑了。”周氏干笑,方要辩解几句,忽然阶下一阵骚动。

        舞蹈和乐声嘎然而止,紫衣扶住未语,未语紧锁蛾眉,一手摁住肚子,额角渗出冷汗,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是害羞却也是痛楚,宣德帝已从御座走下,从紫衣手中接过未语,“怎么了,爱妃?”一搭未语的手脉,皱了皱眉,“高青,传太医到乾清宫。”

        嫔妃们含酸,又羡慕又嫉妒,恨不得此时痛的人是自己。周氏愣怔着,震撼于宣德帝溢于言表的爱怜,“母后”宣德帝在喊她,她一激灵,“什么?”请母后继续赏月,不要因为朕不在而坏了您的兴头。”

        嫔妃们恭送宣德帝抱着贵妃登上赫赫的龙舆,曲柄的九龙伞盖,龙纛凤扇簇拥着扬长而去,心里都不是滋味,猛想起刚才贵妃手扶住的部位,人人都浮起不妙的念头,不由面面相觑。

        夜深人静永和宫侧殿的梨香阁内灯光如豆,薛如瑶犹如老僧入定坐在红木雕花扶手椅上,许久,雕花门吱扭一声,在这夜里特别清晰,皎洁的月光漏进,照在薛如瑶青白的脸上有些森然。

        她的心腹宫女匆匆进来耳语了几句,薛如瑶长出了一口气,挥手令宫女退下。

        夜沉沉,薛如瑶站在窗前,眼看着飞檐斗拱的正殿。

        她好恨,当初如愿入宫,帝皇恩宠,那时她恭谦地笑着,心里睥睨,论容貌论家世论聪明这后宫有谁是她的对手。怎知恩宠如此短暂,三月来迟迟钟鼓,长夜难眠,每日听到的是官家留宿承乾宫,官家召见贵妃娘娘在乾清宫厮守一夜,她的心被狠狠地啃噬着,每日起来对镜,红颜憔悴,往兴庆宫定省,精心打扮,期盼能见上一面,结果屡遭林玉真嘲笑,林玉真是太后甥女,她不敢发作。

        记得突如其来的册贵妃令,记得那日炎炎的承乾门下她随众嫔妃站规矩等候拜见贵妃,忍受着众人幸灾乐祸的目光,官家一道诏旨“贵妃累了”就打发了,今晚就为了贵妃来葵水腹痛,半途离席,可怜她们一日忙碌,打扮得人比花娇,眼睁睁看着官家抱了贵妃坐龙舆走了,有谁坐过龙舆,她的心剧烈地沸腾,扭曲,她不能再坐等,太后是指望不得了,耳听目闻,官家和太后就如传闻中几成水火之势,不但不能依靠太后,而且要和兴庆宫保持距离,官家厌恶德妃不就因为她是太后亲侄吗?本来还期望愚蠢好战的德妃先撞上去,她好隔岸观火,可惜这次德妃竟沉得住气。

        她不甘心,往后凄凉宫月寂寂一生,每晚灯下数豆,想来毛骨悚然。她走到妆台,拿出一只绣工精美的小香囊,囊中有冰魄,是父兄在她进宫前夜交给她的,再三叮咛不能随便打破囊中之物,冰魄有淡香,破后闻之会上瘾,时间一长,能把个生龙活虎的壮汉折磨得骨瘦如柴,如果吃下则是无药可救的剧毒,是父兄特意到朱兹的一个秘密邪教花了巨资求来的,因功效只有一次,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使用,她明白父兄之意,薛家的荣华富贵就在她的身上,她预备是用在好色的景浩身上,景浩虽不得官家欢心,但他是长子,母亲是德妃,官家无其他儿子的话,还是有可能被立为太子,景浩消失,官家必定有继承人,得宠如她,当是皇子的生母。

        既然宋未语拦了她的锦绣路,官家屡屡召太医,想必是为了早日让宋未语怀上龙种,很快是九九重阳,宫中会遍插茱萸,嫔妃们需进献香袋,她的机会很快就有了,薛如瑶脸色狰狞,就算是饮鸠止渴,她也要试上一试,她的眼中射出坚定的光芒,月娘儿畏缩着躲进了一片乌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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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空气中潮湿而闷热,昨夜下了一场小雨,殿檐的龙嘴里间或还有雨滴掉下,宣德帝心中有事,早早地到东暖阁看折子,高青看时辰差不多,见宣德帝没有起身的意思,“官家,视朝时辰快到了。”

        “哦,今天朕不去了,你叫他们把折子留下,请三省先斟酌,下午再叫起。”宣德帝放下了折子,“你再对承乾宫的尚宫交代一声,需天天盯着贵妃按时服药。”昨晚他搭未语的脉息,仍是积弱,医正看脉下来,也说贵妃因先天不足,血气亏损,才导致了经理不顺,近二月的调理,未语的身子还无太大的起色,宣德帝心中猜疑,他平日里也许疏忽了。

        高青有些迟疑,宫中的墙最透风,这要是传到外头又有人大加挞伐,他们不敢掠官家锋膺,会把矛头指向贵妃,狐媚惑君,误国殃民。

        “请您还是视朝去吧。”一个清冷带点娇软的声音响起,高青松了一口气。珠帘掀处,一身秋香色披风的未语在紫衣和澄衣陪侍下婷婷走出,没有了昨日的苍白,嘴唇和脸上都有一层薄薄的红晕,显然她听见了君臣的对话,她的确有意少喝汤药,她不敢怀孕,也不能阿。

        宣德帝站起,前趋拥住她的纤肩,责怪地“怎么不多睡会儿?”

        未语有些不自在,“朝臣们都在等候,君不可随意待之,我该回去了。”她还是不习惯宣德帝的亲近,更称不惯“官家”“臣妾”,这会让她记得她现在是别人的小老婆,十分别扭。

        未语素来少言,她的娇音糯语宣德帝特别爱听,难得她今日主动开口,宣德帝扶着她坐在一旁的花梨软榻上,“只是例行的朝会,见见在京的群臣,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有事也不会在朝会上说,他们会递牌子送奏折上来。”他仔细地解释,头一回觉得很有意思。

        “这您就错了。”未语扳起面孔,隐隐有几分挑衅,宣德帝却奇异地笑了,“爱妃,难道你有高见?”

        “不敢,我想臣子们居多应是今天才能远远看上一眼高高坐在御座上的您,下回就要再等上一个月,想必他们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恭恭敬敬来向您山呼万岁,殚精竭虑为您办事分忧,您却以可有可无待之,这样公平合理吗?”

        宣德帝先还温和的笑,渐渐脸色冷凝,他以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审视着未语,高青心中叫苦:“我的姑奶奶,怎地今天一鸣惊人,可明知官家最忌妇人干政。”以为他就要变脸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是自己平日里看错了,贵妃将要获罪?

        未语站了起来,“如果多有不敬,请您治罪吧。”她很认真地说,也许她能在冷淡中抵挡自己驿动的心。

        宣德帝蓦然朗笑,他挚热地拥紧未语,“朕何其有幸,有如此红颜相伴。”如此可爱的人儿,他放开她,收敛了笑容,“朕应自省,天下臣工万民以君父视朕,朕当以股肱子民视之,不可有懈怠之心。”

        未语掠过一丝敬佩,和他生活了三个月,未语不得不承认宣德帝当之无愧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专权而不无理,采纳谏言十分认真,独断而不草菅,各方意见都再三考虑,一月之间经常有亲民爱民的诏旨发出,谕令、告诫各地官员,扶农兴商,开创着富民盛世,能被这样优秀的男人喜欢着,她又如何不动心呢,若非心中的顾忌,也许早已是义无反顾,想到此,未语的心沉甸甸的。

        坐在翟车上,未语又后悔方才不该多嘴,就让大臣们说她迷惑得君皇不早朝,到时天下汹汹,宣德帝不得不疏远她,皇帝总有新欢,说不定也就忘了她,想想还是牵强,他那么霸道,岂是他人可左右的,难道她已经在盼望着一种长长久久?未语一惊,不禁苦笑,对于这份感情她回应得矛盾,她潜意里不愿宣德帝圣明受她所累;又有些挑衅,在宫中这些日子,宣德帝最忌讳女人干政,她故意那么说,看看他容忍的底线,结果适得其反,她反而更沉重,更矛盾了。

        “娘娘,到了。”紫衣掀起帘子,未语扶着紫衣的手从踏板走下,眼前忽的涌出一群宫妆鲜艳,“臣妾们拜见贵妃娘娘。”娇声燕语,莺莺呖呖,未语一愣,为首的杨修媛笑着说:“臣妾们担心娘娘的凤体,故而早早来侯着,娘娘的身子可大安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未语再有满腹心事也暂且搁置,客气地谦让,承乾宫的容尚宫已经迎出来,请诸位娘娘们到正殿的西次间宽坐,奉上香茗细点,一时,承乾宫内宫女穿梭,煞是热闹。

        未语更衣后先到南熏殿,她接过红枣姜汤,见身边只有紫衣和澄衣二人,苦着脸轻声地对紫衣说道:“紫衣,能不能不见她们,就说我睡下了。”

        紫衣知她不善接晤待客,前几次有嫔妃来请安求见,都以贵妃尚小憩给打发了。她摇了摇头,递上一碗燕窝梗米粥,“姑娘,今次不同,您昨夜半途离席,娘娘们特来问候,修媛娘娘是主位,您于情于理都得露个面寒暄几句,不然,会有人说您倨傲,恃宠无礼,又是关碍圣德的事。”

        未语嘟哝:“求之不得。”她在二人面前偶尔有稚气的时候,紫衣和澄衣都笑了起来。

        话虽如此,早膳后未语还是到了西次间。

        西次间的耳房较开阔,因为未语喜静,宣德帝投其所好,命人重新布置,索性把耳房往里挪了,作了燕坐之所,正经的西次间反而小了,安静,辟作未语的书房。耳房内陈设明朗,镶玉石的紫檀雕花圆桌,紫檀雕花短榻,右边铺着明黄底羊毛缛,是为宣德帝在此批阅折子所设的御座。阶下左右是紫檀雕花的台几和太师椅,数盆古梅榕树,虽未到时令,却散发着一股幽香,珠帘幔地,遮住了书房的别有洞天。此刻嫔妃们坐在太师椅上,见未语进来,纷纷站起。

        未语往正中一坐,紫衣对她眨眨眼,未语往下一看正坐在明黄褥子上,错了,平时也有的,皇帝从未说过什么,索性不管它。

        “臣妾薛氏,几月前和贵妃娘娘在城北有一面之缘,不知娘娘还记得臣妾否?”薛如瑶见她毫不在意地坐在御座上,心中不忿,这分明是恃宠示威,脸上却堆满了笑容,恭谦有礼地站起。

        未语笑了笑,“是薛婕妤,我自然是认得的,象薛婕妤这么美丽的女子很难让人忘怀。”她说的是真心话,薛如瑶是她第一个看到的世家闺秀,印象非常深。听在薛如瑶的耳朵里却是嘲讽,她涨红了脸,强挤出笑容:“如瑶怎当得贵妃娘娘的谬赞,娘娘才名动天下,如瑶希望有机会常听娘娘的教诲。”其他诸人忙应声附和,溢美之词令未语不胜其累,淡淡敷衍几句,正欲谢客,就看见容尚宫捧着白玉晶碗,热气腾腾药香扑鼻,未语从未有如此开心见到容尚宫和她的药碗,容尚宫把玉盘放置御几上,恭敬地:“官家口谕,请主子务必全部喝了,尚膳司的总管等着回话。”

        众人识趣,杨修媛道:“娘娘保重玉体,臣妾等就告辞了,打扰了娘娘清休,就是臣妾们的罪过了。”

        薛如瑶见耳房并不是放置冰魄的理想场所,官家也在此起居,若是害了官家,周氏得利,她一个小小的婕妤更无出头之日了。又不能众目睽睽之下,进到书房查看,虑及不能操之过急,还是想个法子不着痕迹才好,省得日后疑到她的身上,宋未语身边的两个丫头也不能小觑,这样一想,就随了众人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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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后承乾宫天天门庭若市,不管未语见与不见,来请安的,送东西的,再加重阳日近,各宫各殿都送了亲手做的香囊,传到兴庆宫,周氏心想:“什么时候都这般贤惠了?瞧着吧,都安的什么心肠。”这边容尚宫和紫衣澄衣检点了,方来问未语如何处置,未语正在书房看书,随口就说:“若是喜欢就分了吧。”这时有宫女来报:“薛婕妤娘娘求见。”

        未语放下书卷,薛如瑶经常到宫门请安,有时捧了精美的点心来,香囊自然也送了,她还来干什么呢?紫衣说这么些嫔妃中就数她眼光闪烁,应是不怀好意,要特别小心她,她送来之物紫衣都谨慎地检视,未语倒不以为然,薛如瑶即使有害她之心,还不至于在送来的物品上做手脚,公然作案,岂不引火烧身,谋害正得宠的贵妃会招致灾祸。可她的目的究竟何在呢?紫衣今日不在宫里,听说是清河商家又有变故,二爷姬仲连自请出京,紫衣告假回姬府送行去了,事情竟有如此凑巧,难道她真的在找机会?未语有了几分兴致,她会怎样对付自己呢?不要是给她找个奸夫或是自残后反咬一口,这也太粗糙了,太烂了,未语不由笑了起来,说道:“请她进来。”

        澄衣奇怪地看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何笑得如此璀璨。

        香气袭人的薛如瑶满面春风地问了安,从身后的宫女手中捧过一方雕满梅鹊闹春的古砚来,“臣妾鲁钝,这个东西用在臣妾身上实在是浪费了,也屈了这宝贝,贵妃娘娘博学多才,宫中上下谁不知您写得一笔好字,臣妾想起来,给您正合适。”

        未语略看了看,“果然是罕物,必是薛婕妤家中所藏,如此贵重,薛婕妤应好好珍惜。”

        薛如瑶款款道来:“只要娘娘不嫌弃,便是如瑶天大的福分,也是这宝贝遇见了真正的主人,如瑶诚心天可鉴,请娘娘千万不要推托如瑶对娘娘的一片真心。”

        未语暗想她一定要我收下古砚,难道她要借此做文章,总要给她个机会行事,于是微笑着说,“如此多谢薛婕妤了,澄衣,你去容尚宫处拿昨日送来的鎏金银丝罩的熏炉给薛婕妤,正好重阳点香用。”

        薛如瑶忙谦逊,澄衣不放心,未语挥挥手,料想薛如瑶不至于动手行凶,殃及自身。澄衣走出去后,薛如瑶见房内远远的有几名宫女侍立,机不可失,“臣妾久闻娘娘书法堪称一绝,想瞻仰墨宝,不知是否冒昧?”未语心中一笑,果真是步步为营,那她索性大方些,“请。”

        薛如瑶暗喜,忙捧了古砚,宫女掀珠帘,尾随未语进入了西次间。

        沿着墙周是数架图书,琳琅满目书橱前有长几和百宝橱,瓷瓶钟鼎,罗列生辉,十几个彩绘的大瓷缸。装满了长长短短的书画卷轴,薛如瑶眼睛一亮,青玉书案两边各有一只掐丝珐琅熏炉,燃着极淡的熏衣草香,她走到一侧,宽大的衣袖刚好遮住后面宫女的视线,“这是娘娘的墨宝吗?”未语点头去拿卷轴,薛如瑶使劲一掐暗藏于袖中的冰魄,手腕一抖,冰魄便进了熏炉,虽然脑中演练过千万遍,究竟心虚,时间又仓猝,太过用力竟把食指的指甲折了大半,往回抽时还沾了些粉末,想起父兄曾说过此物有剧毒,最好不要碰到它的内核,也不知是折裂的指甲疼还是那些粉末之故,就觉得手指微微发疼,她不由变了脸色,未语回头,见她脸色不对,心中一动,“怎么了,薛婕妤不舒服吗?”难道这一瞬间她已经做了什么?

        薛如瑶镇定下来,没有破皮,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如果这时匆忙辞出必定引起他人猜疑,但她也不敢抖手指,顺手垂下衣袖,笑道:“不碍事,刚刚有些头晕,想是早起之故。”

        未语见她言不由衷,环顾四周,并无异样,这时听得外屋澄衣唤了一声“娘娘,东西取来了。”她本就无意和薛如瑶之辈赏文观字,又突觉为了自己的一时性起,连累紫衣和澄衣担心,实在是任性无聊,好象真有点被宠坏了,她自嘲地一笑,“薛婕妤回去休息吧,身体要紧。”

        薛如瑶巴不得立时飞奔回去换衣净手,嘴里却极诚恳,“没什么要紧,倒叫娘娘挂心了。”一室的淡香,她闻不出冰魄的气味,也不敢再逗留,所以她一边说着已侧开身子,未语一笑,走了出去。

        澄衣捧上锦盒,薛如瑶想叫宫女去接,又与礼不合,只得伸手接过,澄衣眼尖,见她右手丹蔻纤纤手指中食指的指甲有一个明显的裂缝,不由多看了一眼,薛如瑶心虚,极快地捧住锦盒缩回,盈盈下拜:“臣妾谢贵妃娘娘的赏赐,臣妾告退,改日再来请安,请娘娘赐教。”再次躬身肃了一肃,和她的宫女退了出去。

        澄衣瞅了瞅未语,鼓着嘴走进西次间仔仔细细搜罗一遍,犄角旮旯一顶点儿也不放过,熏炉、古砚都查看了,都没什么问题,未语坐在短榻上有些歉意,“澄衣,我们就说了几句话,这一会儿功夫她能做什么,也许她真的只是为了讨好我,就这么简单。”

        澄衣走到外面,“姑娘太大意了,紫衣姐姐再三嘱咐过您要特别小心,您不听,还把我打发出去,等姐姐回来,我要告状。”她噘起嘴,十分的爱娇,“是是,我下次不敢了,一定听澄衣姑娘的吩咐。”未语难得好心情,多么可爱的澄衣,澄衣跺跺足,“啊呀姑娘,我说的可都是正经话。”未语不由嫣然。

        刚刚迈入西次间的宣德帝正好看到未语绝丽的笑容,他迷惑地看着她,未语觉察有人,回头看去,尚有笑意,高青突地一跳,暗道这才是回头一笑百媚生啊,招招手,示意澄衣和宫女们退了出去。

        宣德帝身形移处捧住了未语的脸庞,头微垂下抵着她的额间,“爱妃,再笑一次,再笑一次给朕看看。”

        未语惑然,笑已凝固,宣德帝心中好不挫折,他自小就是天之骄子,无论是亲政前后,各色各等的,美女也罢,淑女也好,哪一个不是千娇百媚地匍匐在他的脚下乞求恩宠,唯独未语,也许一开始他只是惑与她与众不同的慧秀和清灵,惑与她眼中的忧郁和无邪,当他越来越深地陷进去、呵护着这个小女人时,他发现她的心中有一道厚厚的门,他欲进却无处着手,他逼迫她,她会后退,竖起更坚实的城墙,直叫他扼手。

        帝皇的骄傲和自尊不容许他爱的人漠视他的情意,他要独占她的身,她的心,他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未语,突然双手往她肋下一送,十指滑动上下摩娑。

        “哈哈...哈哈哈...”未语不可抑止地大笑,左躲右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讨饶地缩进他的怀里,语不成声“别,哈哈,...不要了。”抬头看到宣德帝眼神幽暗,燃起了一簇火焰,低头看自己,玉色的绉纱半臂歪了,胸前露出一大片白嫩粉红的肌肤,她惊喘,声音已被吻住,宣德帝收拢双臂不容她挣扎地紧紧搂住她,他的手握住她的柔媚,未语急促地,手指和他的交错,语音细碎:‘不,不要在这里。”

        宣德帝俯身抱住她“我可怜的小东西。”轻轻地抱在怀里,怜惜地拍着她的后背,听着她的心怦怦地跳着。

        一夜纵欲的结果是未语睡到第二日的午时,紫衣已经回来了,澄衣告诉她,昨日薛如瑶进过书房,她已禀告高青,高青也立即再次搜检耳房和西次间,一切都无异常。可是昨日薛如瑶辞出时如释重负的样子,澄衣想来想去,不太安心,紫衣听了,也觉不妥当,可是明明又没有什么,正想着,永和宫派大宫女来请安,薛如瑶只是婕妤,还不能配备女官,所以是大宫女前来,说薛婕妤病了,执事的坤翊宫老尚宫已经请了太医看诊,故而不克前来。紫衣心中好不纳罕,难道昨日薛如瑶真是不舒服?所以辞出是才有那副神态?

        乾清宫里,高青令小太监拿了永和宫的脉案来看,不禁吓了一跳,薛如瑶莫名发了高热,问起病因,说是昨日薛婕妤从承乾宫出来碰上了德妃,德妃当场发作,呵斥婕妤,婕妤又气又急,吹了风,回去就病倒了。

        这场病来得真蹊跷,高青暗想:“但愿她没有做过蠢事,天子的雷霆之怒,连天也要恐惧的。”高青看着阴霾的天空,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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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如瑶真的是病势汹汹,直到十日后才勉强可以起来,她倚靠在软榻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药,有些不死心地:“我病了这些日子,有谁来过吗?”宫女迟疑了一下,“承乾宫的贵主子派尚宫来过,送了上好的燕窝。”她颓然向后一倒,她得宠时只要小小咳嗽一声,立时有人来关心,势利人心,现在不来奚落已经是客气了,她冷笑:“想必都到承乾宫去了。”宫女是她的心腹,从娘家带来的,她也不用遮掩。“可不是,”宫女愤愤地,以为是说嫔妃们都到承乾宫敬献香囊,“听说连德妃也去了。”

        “今天是重阳吧,贵妃病着,大明宫还有宴会吗?”她唇边施出微笑,她病得也不算冤屈,“德妃,等着吧,会轮到你的。”她阴森森地笑,若非那日德妃找茬,并强行拿走熏炉,她还不至于耽搁久了回去才发现指甲破了,拼命洗手,当夜还是发了高烧,她只沾染一点,也亏得她素日身子强健,那宋氏娇弱万分,想来已是苟延残喘,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抬眼看宫女怪异地看着她,“主子,您说什么,贵妃没病啊。”

        “什么?!”薛如瑶腾地坐起来,抓住宫女的手腕:“你说什么?没病?贱人,你敢骗我?我抽死你。”

        宫女唬得跪在地上,“主子,可不是奴婢诳您,昨天老尚宫还来过,是问您今晚去不去崇仁坊观灯,奴婢看您病得昏沉,就擅自回了,请主子恕罪。”

        薛如瑶愣了半晌,“算了,看把你吓得,我病糊涂了,起来。”

        这时隐约有乐声随风飘来,“是大明宫的宴会开始了吗?”她喃喃自语,每年重阳大明宫都要举行盛宴,帝皇奉皇太后大宴重臣及其六十岁以上的臣子和命妇们,宫中修媛以上的主位娘娘可以参加,各地还要举办花灯,以示对老人家的尊重和孝悌。今夏进宫她曾雄心勃勃,重阳佳节好好地露个脸,光耀薛家的门庭,谁知红颜犹在,已弃如绢扇了。

        风吹树影,飒飒作响,天色昏暗,主仆俩倍感凄清,“宫里的人都去观灯了吗?”,宫女勉强笑道,“也没有全部去,有自己宫里头做了花灯的,自己耍着取乐子。”

        薛如瑶呆了一会儿,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未语会没事呢?若说是父兄骗她,那她的病又作何解?“你去吧,也叫她们热闹些,没的弄得死气沉沉的。”宫女懦弱地,“回主子,她们都到端门去了,太后的恩诏,宫女们除随侍主子,轮值守宫外,都可以到端门看灯。”

        薛如瑶气得抄起药碗砸过去,骂道“好个没主子的下作胚子。”胸如爆破,一口气接不上,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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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宫的偏殿,紫衣和澄衣服侍未语宽衣,宴会已经结束,宣德帝尚在正殿和几个重臣商议国事。开宴前宣德帝突然发布诏旨,封刚成亲的皇长子景浩为安国公,继续在毓庆宫读书,同时宣布废除世袭,无论皇室、宗室亲贵子弟一律以军功或科举、策略封爵晋赏。周氏姑侄固然不快,也不敢在宴会上发难。估计守旧大臣或是贵戚会在重阳之后有所蠢动,所以宣德帝留下了他的心腹重臣们。

        天边七彩的烟火,华美繁富,妙丽无方,今夜的上京城歌舞升平,没有宵禁,火树银花不夜天,皇太后和皇太妃嫔们和一些德高望重的贵勋命妇们一起登上端门赏灯,以示与民同乐,优礼老臣,显示当今陛下以孝道治国,周氏心中怒火,也只得勉强扮出笑容。

        想起往年叔叔总会抽出时间来在秋高气爽中去登高,后来堂姐不愿去了,就成了未语和叔叔的节日,而如今那边应是重阳早过,叔叔影单孤只,不知怎样,未语不由心中难过“遍插茱萸少一人。”也许是触动心事,今晚未语犹觉烦躁,她有些阑珊地对紫衣说:“紫衣,我不想出去了。”

        正在梳头的紫衣一愣,笑道:“姑娘怎么了,昨儿您还挺有兴致的,都说好了到崇仁坊看花灯,您不舒服吗?”想起今天有好几次看到未语扶头,她认真起来“要不我去回一声?”

        未语忙拉住她“没有,紫衣,别弄得兴师动众起来,扫了大伙儿的兴。”她总觉得精神不济,老想着回承乾宫去,她振作精神,好不容易才出宫一次,“澄衣可念了几天了。”

        澄衣笑嘻嘻地一撇嘴:“可不是,这宫里还真憋死我了,容尚宫还天天找我念经。”未语让她说得脸上有了笑意,紫衣也笑了,澄衣活泼好动,偏生碰上古板的容尚宫,一条条宫规念出来,弄得澄衣哇哇直叫。

        正说着,紫衣忽然看见戚尚仪在垂花门外朝她招手,紫衣出去,戚尚仪轻声对她说了什么,紫衣神色凝重,走回来时却是一脸的轻松,把湖色披风交到澄衣手中“姑娘,容尚宫派人来说,宫里有两名宫女突然吃坏了肚子,其他人都看灯去了,怕人手不够,要我带几名宫女回去做个帮手,您和澄衣先去,没事我随后来找姑娘,澄衣,外面人多,你好好护着姑娘。”

        未语心想容尚宫找紫衣回去,想来病势不轻紫衣这样说无非是让她宽心,疑惑地说“很严重吗?请了太医没有?要不都回宫吧?”她很想回去写写字作个画儿什么的,这念头好象突然充满了诱惑力。

        “姑娘只管放心,一切已妥当了。官家正等着您呢,倘若您不去,官家必也不去了,这其他的娘娘们就不用想了。”未语点点头,紫衣既然这么说了,她也不能太过任性。

        几盏宫灯摇曳,紫衣含笑送未语、澄衣出了偏殿,柳闯随侍在后,她收敛了笑容,带上几名宫女急匆匆地到东内去了,原来宫里不但有二人突然晕倒,紧接着又有两名宫女直说萎靡不振,一下子就睡到床上去了,容尚宫着了忙,又不敢惊动,节庆里怕说是无事找事,才叫戚尚仪来找紫衣,一起看看出个主意。

        走下偏殿,迎面正碰上宣德帝,身后是高青和恒冲,还有另外一个高瘦的男子,他们俱已是便服,宣德帝摆了摆手阻止未语身后的众人行礼,见未语一身湖色对襟裙袄,头发低挽,插了一枝玉石花的发簪,俏生生贵家一少妇,点了点头,携住她的玉手,回身对那男子说道:“一笑,你来见见贵妃。”

        西门一笑早已看进眼里,不卑不亢地插手施礼,未语客气地欠身,原来这人是大名鼎鼎的虎贲卫统领西门一笑,他和恒冲、锦衣卫的影子统领裴振东被称为是当世三大高手,是宣德帝的心腹爱将。

        高青眼尖,紫衣竟不在,心里咯噔了一下。

        今夜的灯会就属崇仁坊最豪奢最亮眼,东城是王公贵族聚居之地。崇仁坊更是宗亲公卿的所在,它的东市规模是城中之首,商贸贾铺堪称一流,服务皆是王侯将相和他们的内眷们,虽然出入并无限制,可一般的平民百姓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如果他们当中男人能在这里买东西那是非常体面的事,妇人们则以拥有一件崇仁坊东市的首饰衣裙为荣,要知道在这里一件普通的衣裙都是名家手工制作,十两银子起价,是普通老百姓家三月的开支。

        今晚却与往日不同,各府门前,商铺门前都挂满了各式的花灯,精美奇巧,流光溢彩,推出的商品物美价廉,无论是王孙公子,还是平民百姓,扶家携口,仕女由家人相伴,或观灯或看如意郎君,才子佳人趁此见上一面以解相思,街市上是车马轰雷,你拥我挤,却是乱中有序,一列京畿卫禁军有条不紊地挤过,真是太平盛世,富庶京华,荷花灯、芙蓉灯、绣球灯、雪花灯、骆驼灯、青狮灯、判官灯、银蛾斗彩,雪柳争辉。

        景龙观前龙骑尉散入人群中,卫护着他们的帝皇和贵妃。宣德帝坐在茶肆里,含笑看着和澄衣挤在一家商铺前猜灯谜的未语,看得出她很开心,又有些孩子气,身后的澄衣已经拿了老板一大撸的礼品,老板半假地扮着苦脸,未语翘起了唇角,有些恶作剧地在那里苦思冥想,大有力扫千军之势。高青和西门一笑对视一眼,都有欣慰,他们伴着宣德帝从皇子到登基及亲政一路走来,看到他能拥有如此轻松,莫不高兴,尤其是西门一笑,从宣德帝要他见未语起就明白此女就是他誓死守护的女主人。高青因为紫衣不在,心中有些惴惴,见对面的人不多,只有柳闯和澄衣并几个龙骑尉,对恒冲使个眼色,恒冲会意,刚要走过去,却见他手下得力的队长直奔过来,他一停滞,应守在乾清宫的人会找到这里?心中一紧:难道宫里出事了?

        景龙观右面的一家玉器铺里,德妃远远地瞧着,美艳的脸蛋扭曲着,眼睛喷着火星子,那日她原本领了周氏旨意去探探薛如瑶的口气,没想到刚好碰到薛如瑶从承乾宫出来,一见她随侍宫女捧的熏炉锦盒,她当场气得脸都绿了,这是刚送进宫中的贡品,周氏那里有一对,她想要还不敢讨,宋未语竟拿来赏人,不用说,余下的都在承乾宫了,她妒火攻心,下令夺过锦盒,把薛如瑶狠狠呵斥一顿,这才算出了半口恶气,不曾想回去之后,第二日传出薛如瑶病得不轻,周氏又骂她愚蠢,她不服,心想:“您是不蠢,却没有一点作为,眼见得承乾宫专宠,等那人有了身孕就什么都完了。”她决意乘观灯之际找父兄帮忙。

        她身边一个男子打了个寒噤,吃醋的女人真是可怕,狰狞如夜叉,哪里还有半点美感,要不说陛下不喜,连他也想离她三尺远:“好了妹子,想好了没,人手可都安排下了,放心,都是高手。柳闯保护的那个女人就是吗?嗯,有味儿。”他那帝皇妹夫眼光不错,他叫周文元,是德妃的同母兄,不无学术的好色之徒,以前仗着是国舅为非作歹,宣德帝亲政后被斥退,免除了官职,今夜是奉了他爹的命令,给德妃出了一个主意,德妃还犹豫,她怕极了宣德帝,恒冲和高青都是高手,西门一笑也在,能讨得了便宜?周文元虽是一纨绔,倒也不笨,看出德妃的顾虑,“妹子,你放心,那些个杀手不知我的真实身份,真要失手,他们有规矩,是宁死也不可以说出买家的,那宋未语总不会武功吧,只要有一个得手不就成了,你还真等那个女人生下太子啊?”他也没有告诉杀手未语的真实身份,怕他们甩手不干。德妃咬了咬牙,妒火,还有儿子封王的落空烧毁了她最后的一丝理智,顾不上太多了,她狠狠地说,“好了,就按你和爹的意思办,还不快走,叫人看见了,你我都逃不了干系,你可别忘了大伯是怎么死的。”

        周文元浑身一哆嗦,飞快地遁入人山人海中。

        于是,一切的事情都一起凑拢了,德妃万万都想不到,她给周氏家族挖了一条那么深的坑。

        未语快乐地叫了一声:“澄衣,我猜出来了,是琴。”她回头,澄衣正看向对街,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对面的茶肆里高青神色凝重地和宣德帝说着什么,宣德帝脸色非常难看,他吩咐了几句,恒冲和高青微躬身后便消失不见了,未语和澄衣对视一眼,出了什么事?

        宣德帝看见她,温和地笑了笑。招手示意她过去,西门一笑同时走了过来。

        这时就听见有人尖叫一声:“有宫女跑了。”街市上一阵骚动,又有人喊:“往那边跑了,快拦住她。”人群一阵大乱,饶是龙骑尉也架不住人多,又不敢随便施拳脚,被冲得七零八落,这说话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就有几名穿夹衫的女子闷头直朝未语撞来,柳闯已挡在未语之前,见到有明晃闪亮,大喝一声:“护着主子。”澄衣娇斥,推开未语到安全的角落,和冲到眼前的人交上了手,竟是男子装扮的。西门一笑也同时出手,怎奈这时人群已有骚乱,左右横冲,胡乱践踏,撞到了不少花灯,一时爹叫娘喊的,好不混乱,杀手们都有几份真章,为了不伤及无辜,待到西门一笑和柳闯几分钟制服这些杀手后,再看,龙骑尉固然护着宣德帝,对街的未语竟然已无影无踪。

        西门一笑和柳闯、澄衣跪在了地上。一队京畿卫进入,街上的乱序立即被阻止了街上闹哄哄的老百姓这会儿听说是帝皇,一个个激动地山呼万岁。

        宣德帝挥挥手,示意京畿卫善后,他脸上微带着笑,但笑意并没有到达眼里,射着冰寒的光芒:“立即在九城布控,令京畿卫、虎贲卫、龙骑尉严密搜查,通知锦衣卫快速打探,京中有杀手潜入他们干什么吃的?但记住,不得扰民。还有龙骑尉,太平日子过得太多了,居然眼皮底下发生此等之事!”冷冷的话崩出,宣德帝率先走入对面的小巷,他方才看见未语后退几步,正欲提气跃过去,哪知未语竟一转身入了小巷,他的心一沉,未语不象是惊惶失措,倒像是有意离开,他勃然,怒到极点。

        未语真的是有意的,先前人群一乱,身边的澄衣把她往角落一推,护在她前头和人缠斗上了,她吓得后退几步,人影在她眼前飞纵,她的目光和宣德帝对上,突然间恍觉她身边无人,她的心突突乱跳,身边没有人,她下意识地一转身,走了几步,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是吗?她来不及再想什么,发足就跑,一时汗流浃背,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他们都有武功,很快就会追来,她飞快地奔跑,沿途都是高墙,这样不行,她的脚步和喘息会暴露她的行踪,她停下脚步,意外地看见一家院子门扉虚掩,轻轻一推,闪了进去,关上门,是一家很大的花园。她往里走了几步,坐到草丛间,屏住呼吸,俄而就听见脚步轻稳,应有不少人走了过去,她还是不敢动,宣德帝不知她从小上体育课,身体虽不强健,但也没有那么脆弱。跑八百米还是能达标的。宣德帝一定料想她跑不远,必会折回,果然又有脚步声,她大气也不敢喘,好在秋夜树摇虫鸣,应能遮掩她的声息。

        就听见有人问:“要不要进这些院子搜一搜?”她的心提到嗓子眼,良久,是一片沉寂,她几乎想出声自投罗网,宣德帝低沉的声音:“算了。这里房子多,今夜是重阳不宜扰民,九城已布控,她就出不了城,朕看她躲到几时。”最后几个字咬牙说出,一字一顿送到她耳边,未语紧紧掩住嘴唇,泪已流了满面,原来被他用如此的口吻说着,竟是痛彻她的心肺。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静谧,街上似又恢复了热闹,隐约有喧笑声传来,未语拭干眼泪站了起来,她不敢原路出去,拔下玉簪,太显眼了,袖在手里,把头发披散下来,梳成两条辫子,打量四周,花园椒香芬芳,借着天边一闪一闪的焰火,尽头有一间屋子,应该是花匠住的房子,黑咕隆冬的,刚才有声音时毫无响动,花匠可能观灯去了,未语定定心神,今夜没有宵禁,尽管宣德帝说城门布控,可是不是有九门吗,总得试试,现在当务之急是需找套衣裤,宽衣长裙是不适合落跑走路的。她试着走了过去,忽然角门一开,两盏灯笼照过来,未语不及藏身,那两人已经发现了她,三人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