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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面对这位两周前住进来的年轻女患者,望月同样也有一种对她坎坷命运的担忧。然而,虽然她无法进行会话、没有喜怒哀乐表情的症状跟智子相似,但是她还可以自己去厕所,甚至有那么一点点食欲,偶尔还会到院子里去散散步。有这些兆头,只希望能发生什么突然性的转机,让事情朝着良性的方向发展才好。

当望月从开放病房和隔离病房之间的走廊上走过的时候,他听到住院患者砂子健史正在兴奋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砂子健史是十天前被送到这里来的,他是一位自杀未遂的患者。病历上写的是:精神病,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在东京一家做家用电器的公司上班。本人最近经常失眠和食欲不振,这次回浜松的父母家休养,不久便出了事。

一个小时前,健史来到走廊的墙根下,看着住院患者们在走廊和病房围成的院子里打门球。到处都是汗流满面的人,不时地伸直腰用毛巾擦汗。不太喜欢运动的健史对这些患者那么愿意流汗感到厌恶,当然,他也根本不想参加病人们的游戏。为了躲开八月中旬火辣辣的太阳,他走进走廊墙根下的阴凉里,漠然地回想着十天以前发生的事。此刻,他正琢磨着当时的自杀到底是不是真正出于自己的意志。现在,只能解释为当时有一只无形的手牵着自己,引导自己走向死亡,如果自杀不是出于他个人的意志,那只手就确实存在。不过,话说回来,自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大家都没有大惊小怪。

第7节:光射之海(7)

他不太爱和别的患者讲话,也没有什么亲密交往的朋友。刚来的时候,他觉得每天过得很慢,而最近感觉不太一样,可能跟熄灯时间早也有关系,好像稍一愣神,就到了睡觉时间。而且,他自己也没想到,现在还要花费很多心思来考虑自己的存在、人生意义什么的。

所谓人生,在十天前的早晨,他曾经想把它给结束了。当时的那种冲动,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天没亮他就出了家门,开着父亲的车一直向东,到底想去哪里记不起来了。如果从方向上推断,大概是想回东京的寓所吧……哎,不对呀,健史摇摇头。公寓应该不是自己向往的地方呀,因为那间屋子一直让他感到很压抑。那么他到底想去哪里呢?当时健史的脑子里一片混浊。过了凌晨四点,东方出现了鱼肚白,他清楚地记得关上了车的大灯,小灯关没关记不清了,因为开着大灯对着初升的太阳乱照太不恭敬了,所以他记得非常清楚。

"---这个世界没你待的地方。"

是谁在他的耳边呢喃?他加大油门向前冲去,视野变得狭窄起来,前方的薄雾涌到了身后。这是一个平缓的弯道上坡。奔驰到坡道的顶端时,远处的东京-名古屋高速公路上,行驶着的汽车的车灯像长龙一样尽收眼底。世界给自己的题目是:"没有"。"没有你的位置。"---还是那个声音,在雾霭中对他呢喃着。这时,车的左侧已经碰上了路边的护栏,车身激烈地晃动,健史随着车身的晃动开始狂叫。本来他打算发出长长的悲鸣,可是由于左侧接连不断的碰撞使身体也受到了震动,声音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像青蛙一样的叫声。前方是个右转弯,已经来不及转方向盘了。再一次撞到护栏之前,健史踩了刹车。

急刹车和碰撞使汽车转了一百八十度,蹿到了对面的车道,对面的护栏又再次将发动机盖撞得凹陷进去,车停住了。机箱盖子竖了起来,水蒸气从残破的车体里冒出来,好像在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事故。

天亮以前这里很少有车经过,健史趴在方向盘上失去了知觉。静悄悄地过了一会儿,健史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他,又好像有救护车的声音。大概脸被撞破了,鼻血弄湿了牛仔裤的膝头,但感觉还不坏,他很想把坐椅放倒睡一会儿,可越来越近的救护车的笛声妨碍了他的睡眠。

警察询问事故原因的时候,健史丝毫没有隐瞒。

---我听见了小声说话。在我的耳边,小声地命令我,我转动了方向盘。

---有谁坐在你旁边吗,副驾座上?

---没有,怎么可能呢?当时就我一个人。

经过父母同意,他当天就办了住院手续。所幸事故引起的伤害还不十分严重,但无论是谁,马上都意识到问题出在他的精神上。事故当天,健史被判定自伤他[奇*书*网-整*理*提*供]害,而且还有自杀的可能。所以一开始他被送进男子隔离病房的保护室,在那里睡了一夜。

健史经常这样---在强烈的日光下,呆呆地看着院子里打球的人们,回忆自己第一天住院夜间的绝望感受。

第8节:光射之海(8)

刚开始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夜间醒来,看着狭窄的保护室里硬邦邦的床、筑在地面的便桶,他还以为自己进了拘留所。窗户上装着钢筋,健史伸出双手攥住它们,摇晃了一下,纹丝不动。他突然感到非常悲哀,一股莫名的寂寞,或者说是悔恨涌上心头……铁窗的触觉非常冰冷,不明原因的悲伤让他涌出了眼泪。健史哭泣着,在隔离室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这种莫名的悲伤并没有一次完结,第二天早晨,隔离病房的门打开以后,健史穿过院子走到坚实的土地上时,没想到大滴大滴的泪水又滚落了下来。他两手撑着身体,跪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内心不禁又涌起悲哀,他不能原谅自己在二十四岁时想结束生命的冲动,这证明自己无法重新振作,证明了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意义。健史攥紧拳头捶打着地面,青草的芳香是那么新鲜,眼前聚来了很多蚂蚁。是否因为悔恨的眼泪是甜的,而蚂蚁们被它吸引着,纷纷跑来了呢?

十天前的夜晚和翌日清晨,自己在铁窗前和草地上流下的泪水,健史可能一生都无法忘记。现在他还在琢磨这件事,那种夹杂着悲伤、愤怒和悔恨的复杂感情,根植于他身体里的某个角落,这是尝试自杀以前就存在的,还是突然涌现出来的呢?他十分想探究,却又不知从何处着手,健史心里产生了无端的焦灼不安。虽然从表面上看,他现在很自由,但是心灵还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束缚着,出院以后能否正常地生活,他实在没有自信。

对于主治医师望月,健史内心给予的评价很高,认为望月是一位善良的、非常富有包容心的优秀医生。但是,他能否让自己战胜死亡的诱惑,却很难说。健史很清楚自己真正需要什么,那就是能够得到女性真挚的爱,哪怕只有一次。

正在这时,健史听见有人哼着一支好听的曲子,其实那人一直在那里哼,只不过他刚才陷在沉思中而没有意识到罢了。

没有歌词,是从女性嘴里哼出来的清澈悦耳的曲调。健史扫视着人们的脸,想发现到底是谁在哼,因为熟悉的旋律恰好和他记忆中的韵调相吻合,那是一首他曾经听过无数遍的曲子。

健史很快想起了这首歌,和音乐紧密相关的记忆,会在人的心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熟悉的曲调使健史大脑里很自然地浮出六年前的情景。

最初从收音机里听到这支曲子,是在他高中三年级的时候。

那是七月过后,刚开始放暑假的第一个星期,健史每天都会在同一时间听到这首歌。时间是傍晚,记不清是哪个台的节目了,内容是介绍刚出道的歌手,叫作"每周一歌"。这个栏目通常会在一周之内的同一时间播放同一首歌。拨动了健史心弦的这支歌,歌唱了真挚的爱情,恰好与健史当时的心绪一致,所以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健史准备在周末和初恋的女朋友第一次约会,每天都听着爱情的歌曲,幻想着将如何和"她"度过那美好的时刻,兴奋的情绪逐渐升级。在那一周的时间里,他无论看什么都是那么绚丽。为了不使初次约会失败,他甚至还跑到公园里作了预先的实地勘察,比如在哪里喝茶,在哪片草地的哪张长椅上坐下来休息,怎么开玩笑,开什么样的玩笑逗她乐,以及怎样巧妙而漫不经心地约好下次见面等等。那段时间,他整天模仿着收音机里的歌曲哼哼,脑子里不断描绘着蓝图。那时,他对人生充满了希望,对爱情充满了憧憬,加上象征着美好爱情的歌曲,多么幸福的一个星期啊!

第9节:光射之海(9)

虽然最后和女友的恋爱没有成功,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可是那种激励着自己的美好感觉,到现在也无法忘怀。

院子里听到的旋律,与六年前相比,显得比较松弛,也没有那种热烈的气氛,但一定是同一首歌。歌曲本身引起的回忆,使健史产生了想和唱歌的女性聊聊的强烈愿望。因为这首歌不是流行歌,广播电台的"每周一歌"仅仅播放了一个星期,在别的地方没有听到过,唱歌的歌手也没上过电视。能在医院里遇到唱出这首电台里只放过几次的歌的女患者,真是太高兴了。六年前,世界要比现在光明得多,不知这位女性是在什么地方听到的广播节目,当时她本人又有什么所见所闻,以及有关歌曲的一些连锁回忆呢,想到这么多的共通点,健史不禁有些激动,感觉眼眶有些潮热。

健史从走廊的墙根底下站了起来,走了两三步,四下里扫视。打门球的患者们不会发出多大的声响,大家都在默默地注意着球的滚动。对面有两张长椅,三个患者坐在那里交谈。

再往前走是一号病区的花坛,歌声顺着风从花坛围着的草坪上飘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