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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人死了吗?



        自从宁可托他找房子以后,他就毫不怠慢地几乎跑遍了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去寻找出租屋,虽然宁可的要求并不高,但他总希望能给她们母女找一个环境既要过得去,租金又要合适的住处,可这样两全其美的房子根本就找不到,他奔波了好几天都是无功而返,最后,他只得求助于立国了。

        颜立国当即满口答应。“这种便宜事儿本来是不可能有的,但你老兄要金屋藏娇,我这个好朋友说什么也得变一套房子来成全你啊!”

        房子自然不是颜立国变出来的,而是他以前的住所,和陆丽同居以后因嫌小,也不屑租出去,这房子就一直空置着了,只是偶尔作为他背着女友**的场所罢了。

        房子里的家具并没有搬走,水电气都很齐全,宁可没怎么打整就很快的搬了过来,并且满意得不得了。              “这下可好了!她们两姐妹就用不着挤来挤去的了。”

        他看到她高兴,自己也高兴了。“是啊!”

        “谢谢!谢谢!”她一叠声地说:“千万要记得代我谢谢颜先生啊!”

        “不用那么客气,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的。”

        “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宁可不同意地,“让我们能住上这样好的房子,真是该好好谢谢他才对。”

        项毅不禁一阵心酸,这也算是好房子?就普普通通的两室一厅而已,值得她高兴、感激成这样子吗?可见她以前过的是怎样艰辛的日子啊!

        “租金才一百五十块,你朋友是不是太吃亏了点?”

        项毅摇头,如果不是他深知宁可的为人,他是连租金都不会让颜立国收的。

        可无论他怎样地拒绝,在宁可一再地坚持下还是多添了五十元的租金。

        她执拗地表示:“这已经是很便宜的了,又没有要押金,全城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的,如果再不添价,我实在是不好意思,你不收,我就另外去找房子了。”

        看着她板着脸的样子,项毅非但没有生气的感觉,反而是肃然起敬了。

        让他不安的,是另外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

        宁可搬迁那天,他因为工作脱不开身就只好替她找妥了一家搬家公司,自己就没有去,直到晚上才赶到了她的“新家”那边。

        “真对不起!”他抱歉地,“我也没能帮上忙。”

        宁可不介意地,“就这么一点东西,哪用得着帮什么忙?”

        的确,她们的物件并不多,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些书还没有放好,堆在墙角处,宁可正在解着绳子,他立即走过去帮她整理。

        他一面整理,一面顺便翻看着。宁可这些书可谓是五花八门、包罗万象了,文学、音乐、美术、教育、哲理……方方面面的都有,竟然还有几本线装的医药典籍。而且,每本书上都有翻阅过多次的痕迹,并有一些手写的批注,字体圆润秀气,想是出自于宁可了。这些,都明显地透露了她的好学和博学。

        “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她谦逊地,“走马观花罢了,不能算是真看过的。“

        “了不起!”他由衷地叹道:“内容这么丰富。”

        “带孩子嘛,就得什么都知道一点才好。”

        这时,一本1952  年俄文版本的《普希金诗选》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就大略地翻了翻。突然,一张照片飘落了下来,这是一张黑白照片,有一点泛黄,但还是清楚地可以看到:在一个哥特式的教堂前面站着一个高而瘦的男子,正温文尔雅地笑着。

        项毅还没有来得及细看那个男人的五官,就被宁可一把抢了过去。

        她的口气很不悦:“你怎么能随便看别人的东西!”

        “我不是故意的,是它自己……”

        “算了!”宁可打断他,就急匆匆地把那张照片塞进了抽屉,并“砰”地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

        在之后的一两个小时里,似乎突然有什么东西把宁可搬迁的喜悦全带走了似的,她几乎是不怎么开口说话了,也没有了笑容,总是脸色阴沉地若有所思着。

        这令项毅很尴尬,也很忐忑。一则是因为她那种奇怪的态度;二则,就是为了那张惹祸的照片,显然,正是它引起了宁可的不快,更让他不安起来。

        是的,他开始感到不安了。与宁可来往了这些日子,他并没有发现过她的生活中有一丝一毫男人存在过的迹象,无论是从她的言谈中,还是她家里的情形来看,都表明了这一点。故而,他虽然对她的过去有着种种好奇和推测,但潜意识里却是有着某种放心和自豪的,认为她是那样的清清白白,而只有他,才是她现在唯一肯亲近的男性。可是,那张照片里的男人又是谁呢?项毅满心的疑惑。按理说,以照片的“年龄”来判断那个男人应该是有些年龄的了,不可能是她现在交往的对象才对。然而,宁可的反应又不能不让他确定这个男人与她的关系必定是非同寻常的,最大的一种可能就是:他是金星和水星的父亲!就她那种对照片就紧张得不自然的程度而言,他于她的影响力是不小的。

        他很想向宁可问个明白,问那个男人是否就是她的初恋、是否就是她女儿们的父亲、是否就是她还爱着的人……可是,他又凭什么去过问呢?他毕竟不是她的什么人啊,那些话如何问得出口?只能在心里暗暗地猜度着,并且隐隐地有了一种恐惧,真怕那个相片中的男人会突然出现,把宁可从自己的生活中带走!

        一想到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出现,项毅就有些不寒而栗了,就希望能与何姗姗立刻彻底的分手,能够名正言顺地成为宁可的什么人,那样,就不是有资格守住她了吗?但事情哪里会如他想象中的容易呢?如果直截了当地说再见,以姗姗的个性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除非,是她主动放弃他,可虽然他们老是争执不断的,但听姗姗前几天提到结婚的口气,这似乎也并不太可能。



        项毅越是胡思乱想下去,就越是心乱如麻。这几方面的烦恼一夹击,他哪里还有庆祝生日的心情?反而是做什么都心灰意冷了。

        前几天,项毅的父母就和一大帮年轻时的战友到曾经插队的那个山区“祭奠青春”去了,百感交集还来不及呢,自然就不会赶回来给他过什么生日的。颜立国倒是没有忘记这个日子,但他也早早地给了“通告”:

        “对不住啦!我那天忙得很,要开会、要应酬大客户、还要哄哄陆丽,就没法子给你过寿了。”

        项毅只好说:“没关系的,我又不是小孩子,过什么生日呀?”

        “那就先祝你生日快乐啦!”

        快乐?项毅耸了耸肩,这个词听上去怎么是如此的陌生呢?

        而生日这天早上遇到的一件事情似乎更注定了他这个三十岁“大寿”是快乐不起来的,是要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地度过了。

        这天的天气阴冷阴冷的,项毅像往常一样早早的去事务所上班。

        从公车上刚下来,他就被面前的一大群人阻住了去路。他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汽车站的车牌下,有人在摇着头,有人在叹着气,又有人在义愤填膺地骂着,还有老太太在抹着眼泪,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件。                                                            项毅本来是没有兴趣驻足的,但警察的到来把他留了下来。他走近一看,在人群很有距离和分寸的合围中心,竟然是一个浑身**着的婴儿!

        这是一个女婴,脐带处新的剪痕证明了她来到这人世并不是很久。可是,新生的她为什么既不睡在医院的婴儿房里,也没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却独自躺在这早春寒风瑟瑟的街头冻得发紫呢?

        不用他去多做推测,周围的人已经给出了符合逻辑的答案:

        “这准是超生的结果。”

        “也可能是哪个的私生女,只有丢弃算了。”

        “是啊!现在的年轻人乱得很呢,就连那些大学生都偷偷生孩子呢!”

        ……    ……      ……    ……

        在一片嘈杂声中,一个年轻得像是学生的警察问话了:

        “安静!安静!”这是谁的孩子?谁的?”

        人群立刻鸦雀无声了,面面相觑地再没有一个人肯贸然地开口了,只怕这一出声就有了嫌疑。

        警察又问道:“这婴儿丢在这里多久了”

        人们开始争先恐后的发言了,有说五点的,有说六点过的,还有说是半夜里就听到哭声的,他们议论着,却都不肯直接回答警察的询问。过了好半天,一个晨练模样的老太太才出头答了话:“我五点十几分的样子路过时,就看见她放在这儿了。”

        警察责怪地看了看她。“那你怎么不打110  呢?”

        “我……我……没有电话。”老太太嗫嚅地,“再说,谁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旁边有不少人替她辩护起来:

        “这怎么能怪她呢?这年头,谁又敢多管闲事了?”

        “就是嘛!”老太太的底气足了。“又不是我一个人看到的,有好多人都看到了,他们也没有报警啊!”

        另外一些人也发话了,他们都在极力证明着自己“没看见”、“没注意”、“不清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忽略了真正的当事人————那个女婴。

        似乎为了重新引起人们的重视,女婴发出了一声啼哭,声音虽然很微弱,却也是相当的引人注意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了**着的她。

        “怎么还在地上?”警察惊谔地叫:“这么冷的天气!”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附和:

        “造孽啊!”

        “这做爹妈的,怎么就这样的狠心呢?”

        “何必要生下来啊!”

        这时,围观的人群在继续增多,一个又一个的面孔全现出一种看戏的神情来,眼睛都闪闪的发着光,同时,他们又在感叹着,可就是没有人伸手去把女婴从地上抱起来,就连碰一下也是不肯的。最后,还是那个警察脱下了自己的制服,小心翼翼地裹住了婴儿的身体,把她抱起来轻轻地晃动着。突然,他的动作停止了,脸上现出又惊又惧的神气来。接着,他试探着伸手按住了女婴颈部的脉搏,面色更是煞白了。

        “她死了!”他失神地宣布:“她已经死了!”

        这个死亡的消息并没有吓住人们,反而让整个场面沸腾了。人们的情绪高昂起来,议论得更加起劲了,除了异口同声地同情婴儿的不幸、谴责她狠毒的父母以外,就是颇为自得地炫耀着自己的先见之明:“我早就知道会……”、“肯定是要……”、“这种天气还不……”在这纷纷扰扰之中,沉默的就只有那个抱着死婴的警察和站在一边的项毅了,他们之所以这样的感伤,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因为太年轻、少历练、还没有成熟的缘故罢。

        项毅沉默,不是因为没有感慨,而是太有感慨了。看到这样悲凉的一幕,他不仅感慨,还有更大的愤怒!但这愤怒并不仅仅是针对女婴的父母,他们是很可恨,但这些围观者就不可恶吗?那么多的人如果不是只会站在那里说东道西,而是有所行动一下,哪怕只是及时的拨打个电话或有一个人肯送婴儿去相关的机构,孩子就不会被活活的冻死在街边,悲剧也不会发生了。对于这个结局,他们,虽然不是始作俑者,可也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项毅扪心自问,也不能确定自己当时就会义无返顾地去“管闲事”,自己不免也是会因为诸多的顾忌而选择袖手旁观的,就开始觉得自己也不见得比这些人高尚到哪里去了。他,就有资格谴责他们吗?

        项毅曾经看过一篇叫作《人死了吗?》的文章,当时并没有多少体会,看过就看过了而已。此时此刻,当他看着眼前这一切,再想到那句“人死了?”,就有了强烈的惭愧和窒息的感觉。

        死婴被运走了,人群还是没有散去,在继续渲染着这一事件,并杜撰出了多种的版本,甚至已经将那个母亲弃婴的过程都讲得活灵活现、犹如亲眼看见的一般了。

        项毅再也不想听下去、看下去了,他怀着出殡的心情,逃跑似的离开了这个刚刚逝去了一个小生命,却热闹得如同庆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