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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屋子的中心,田刚亮一捆柴似地倒了下去,然后昏死过去。红红的血,红红的蜈蚣一样从他身子底下爬出来,朝前爬去,从中心向四处爬着。爬向门门的仿佛一面爬一面在喊:杀人了!杀人了!

然而,黑的夜,是那么阒静,像鬼魅的脚步没有跫音,像纸上一点一动不动的墨。

如果凶手不是趔趔趄趄地摸出屋子,他怕也要错死在这屋子里。凶手拉灭了灯,出了屋子,他每走一步,都比安宁县吃紧的财政更吃紧。他摸着墙下了楼,来到财政局大楼门口。他站不稳,整个身子还不如一颗头重似地,他想找一棵树扶住自己,他抬起惺忪的眼,发现这条街上没有一棵树。他妈的,安宁县,他晃晃悠悠走了一小段路,见有一辆蹬士,便不由分说,急急坐了上去。“快!往前走!”他的口气透着凶气。蹬士司机心说,别是拉上杀人犯了,蹬士司机肯定他不是个酒鬼。因为他身上没有酒气,坐在车上,那人恰似地紧闭着嘴,不呻吟,也不说话,一张脸要塞进那件军大衣里。蹬士司机只觉得他像个怪人,身上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车子蹬得果真飞快,车上的人低着头,一声不吭,像死过去了一般,他的左手一丝不苟地托着他的右肘。他下车的时候,是左手给的钱,这人是个左撇子,蹬士司机想。

只有一个人看到了凶手逃遁的背影。可是,他没有以为是凶手在逃,而是以为他喝醉了。他看见一个含蓄地用军大衣裹着脸的人,双手莫名其妙地塞在里面,走得十分快又十分不稳。看到凶手背影的人便是那个在财政局值班的人,当时他刚好出来小解。--不是大冷的天,为什么要穿军大衣?而且双手塞进军大衣里面,这又是什么意思?不可得的疑惑使他骤然语噎,张大的嘴好像打足了气再膨胀一点就要爆炸的气球。值班员看着“军大衣”上了车,觉得有些不妙,回头又跑到财政局大楼,上了二楼,打开走廊上的灯,见田副书记住的门开着,心像擂鼓似地走了进去。吓--那不是田副书记吗?田副书记整个人像机器一样默无声息地躺在可怖的血泊中。血泊像巨大的螃蟹,张牙舞爪着,也许死了,也许没有死。那可怜的值班员吓得瑟瑟发抖,过了一会儿,才壮着胆子,像用竹篙救人似地小心翼翼地探往田副书记鼻子底下。田刚亮腹部流出的血像溅上去的泥浆,或是几片亚当年借去遮羞的安静草叶。在灯下,田刚亮纹丝不动,被地板牢牢粘住了。血的反光格外刺眼,像雪地里猛然闯出来的太阳。田刚亮姿态随意地躺着,脸上木无表情,极像前卫或先锋艺术家的一次骇世惊俗的行为艺术。

值班人员抱住田副书记的双腋,不顾湿漉漉的血,想把他拽出房间,空出来的血泊和形状不一的血渍,像一只巨大的红螃蟹,张着牙,舞着爪,跃跃欲试。

在值班人员因恐怖而产生的幻觉中,他感到一只巨大的螃蟹在盯着他,要置他于死地似的严苛、峻刻。值班人员的额头开始冒汗。

第二章  凶手被擒

正如人们所意料的那样,十月十一日的晚上安宁县电视台在本县新闻之后,播出了一则通告。

通告

我县县委副书记田刚亮同志,十月十日子夜在他所居住的房间被一歹徒所伤,身中九刀,经医院抢救,现已基本脱离危险。据目击者称,凶手身高大约1.70米,男性,年龄在30岁左右,极为壮实,有着职业运动员的体魄,操南章、徐健一带口音,身披军大衣,右手受伤严重。如有将凶手擒获者,奖人民币伍千元,提供凶手确切线索者,奖人民币伍百元。

安宁县公安局

1995年10月11日

通告整个晚上播出了三遍。

而白天的消息也传得很快,到晚上人们已知道,田刚亮被转移到南章市一所医院。

两种根据中的一种是田刚亮担心再罹荼毒。据说他醒过来的每一句话不是“我渴,水,给我水”,或者是“我记得凶手……”这类的话,而是“我要求转院到南章的医院”;另一种根据是安宁县虽然为田刚亮的手臂动了手术,可因为技术有限,所以需要到大医院去做进一步的手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田刚亮确实离开了安宁县。上午,有一些单位头头前去探望遭到了挡架,下午去的人连田刚亮的病房都见不到了。接近中午时分,保驾护航的三轮摩托、警车和带红十字的专用车组成的混合车队更加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不是关系到一个县委书记的安危,何曾这么隆重过?

这时,人们对凶手的兴趣超过了对田刚亮的兴趣,田刚亮伤情已经稳定,这真出人意料。人们像把救生圈错抛给已经上了岸的人,抛出之后便觉得自己其实是大谬不然。

田刚亮这般平淡的伤势确实辜负了人们揪紧的,或是绷紧的心。相反,可以提供无限想象空间的凶手却被冷漠了整整一天。他的模样,他的经历,他的去向,都是值得研究的问题。怔忡之后便追悔,追悔之后将凶手像帆一样高高升起在自己的脑海。那些身高1.70米左右,年龄30岁左右,极为壮实的男人更是兴致盎然。一部分人在为自己明天可能会被人认作罪犯而早早担心;一部分人在为明天可能会被人认作罪犯而超前快慰。

十月十二日,沉浸在猜测与惶恐交织的混乱之中的安宁县城,像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在盐水池里欢蹦乱跳。人们的口头文学把凶手描绘成一个飞檐走壁、疾走如流星、拳头上立得住人、胳膊上跑得马的武侠奇人。他能顺利走脱,而田刚亮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两相比较,证明他的武功更为高强。而田刚亮呢,在某些人的议论当中,就成了醉醺醺的酒态。他十月十日喝了酒,那么,十月九日喝了没喝呢?谁能肯定没喝,当官的哪有不喝一壶的?往上追溯,恐怕他天天都在喝酒,天天喝酒天天喝得酩酊大醉的人,谁能指望他公正办事。他没有公正办事,自然有人来收拾他。这种人的推理和脸上薄如寒霜的笑意遭到了另一些人的反驳和嗤之以鼻。涉世极深而又极猴灵的人却只听议论,或者装作在听而不说话--他们只用思想说话。因为任何时候用嘴说话都会留下把柄,他们一针见血地想到,田刚亮之所以惨遭不测,乃是因为他的正直和因正直树敌引起的报复。

至于这仇是深是浅,深到何处,浅到哪里,一时还丈量不出。

单位的管理接近于放假,人人来办公室报到却比任何时候都积极,一个共同的目标使他们暂时放下了针锋相对和勾心斗角的姿态,他们对案件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办案人员,而各单位的领导却分外严肃和矜持,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故作深沉,对着一份文件左看右看,却漫不经心地把草拟文稿中一句最重要的话一笔勾销了。在对谣言的传播和世事的评说上,他们感到缄口不言是惟一的出路。另一方面,他们的大脑依然陀螺样旋转不休,受策于双十案件这条刚烈而激越的鞭子。他们要迫不及待地进行反思。田刚亮的教训不外乎两点:一是忤逆了地位比他高的人,二是得罪了地位比他低的人。越雷池一步就要附入深渊,逆潮头而动必被浪头痛打。今后做起事来,须十二万分谨慎才是。他们想着想着,就悟出了一个道理:一个人的不幸,原是一群人防止不幸的最好教材。

公安局的马局长急得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指挥,部署,大声地训斥,不停地动员,前往指定地点,肥胖的身子像一条穿了衣服的肉感地抖动着的尺蠖,脸上常挂常新的笑一扫而光。

忙了两天两夜,惟一的收获是警犬叼起的一件军大衣,血迹斑斑的军大衣上,血的颜色已由暗紫向绀色过渡。这颜色,与马局长在床上新发的一溜紫泡的颜色暗合。

凶手的去向,莫衷一是。

其实凶手已于十月十二日下午六时左右在河南驻马店火车站束手就擒,说束手就擒恐怕并不十分确切,只有熟悉内情的人才会知道,凶手被擒获的消息已对下封锁,消息为什么封锁,一定有原因。

省公安厅刑侦处要案组的左处长是个阅历丰富,勾下巴,眼光犀利的瘦高个,有“鹰眼”之称。他决定将凶手连夜押解回省会城市南章。因为案子已交由省公安厅全权处理,连市公安局都插不上手,所以奉上面的命令,凶手被抓没有通知市、县公安局。

凶手被抓了,已经一夜没合眼的左队长和干警们感到很是值得。凶手一望而知是个逞凶斗狠之徒,虎背熊腰,双掌如扇,额头上一颗硕大无朋的红色肉疣,煞似探照灯,满脸蓬乱的胡茬由上而下,直到眉梢,把脸全包围了。最骇人的是暴凸的双眼,仿佛两只嵌在脸庞上的假眼,随时都会掉下来的。圆滚滚的脑袋里像埋着炸药包,他的暴戾无情、猖狂自大的性格从整个脸部轮廓清晰地透露出来,他是在火车上被捕的。

火车毕竟没有打在传真纸上的通缉令快,当四、五个公安人员出现在他面前,他想的是跳窗逃跑。见势不妙,便蓦地抬起腿,将第一个冲向他的公安人员踢去,但很快,几个干警一拥而上,将他摁倒,如提一只大龟,将他提起来,拧麻花似地反拧了他的那只未受伤的左手,铐上手铐。然后牵狗逛市一般走过旅客车厢,在驻马店车站下了车。

下车后的凶犯头依然昂着,像一只引吭高歌的雄鸡,目中无人的架式,好似他是个大英雄,而逮他的人反是一群无赖了。他此刻正愤愤地想着:如果老子不是受了重伤,起码要将两个人摔得嘴啃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