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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骂完之后又和你拍肩膀,哈哈笑。平时很风趣,他的风趣生气的时候更能超水平发挥。他若是见人就打躬作辑,哪来那么一股刚正之气?对那些有奶便是娘的,他说最好的断奶方式就是咬掉供奶的奶头。为此,他很是得罪了一些高贵的奶头。

这次,左处长确实为雷环山捏了一把汗。

晚上,他提了一瓶喝剩下的江南茅台、用纸包了小半斤凤拍来找雷环山。在这栋古色古香、雕梁画栋的文凤大楼里,雷环山已经住了十多天了,每天晚上他都像一个面壁思想的思想者,要对着整个静静的屋子。屋子里的灯光太亮了,使他迎着灯光的手指里的血也生动起来。他住得腻烦了,案子想得他每一根脑神经都疼。他迫切地想找一个知心的人来谈谈。换一个心情比换一副脸谱更重要。左处长不请自来,使他喜出望外。他想拍左处长的肩膀,可是左处长过于瘦长,他只拍到了他上半节的手臂。

“走,我们到外面走走。”

“隔墙有耳?”

“谁要有那么大胆的耳朵,正好今天拿来下酒。”

雷环山双手配合,右手刀左手砧,做了一个下切的动作。真是老顽童。左处长笑了。

朗朗笑声,像一堆金毛币在地上混乱地滚动着,使有着阴影的地方也生色不少,亮堂的地方更亮了。

他们出了门,坐上蹬土,仿佛登上了三四十年代的旧上海的旧影片。画面那么灰暗,调子那么低沉。蹬士轧轧的节奏,仿佛用的正是放映机的速度。蹬车的是一位老师傅。

“去哪儿?”

“县城北边不是有一座庙吗?”

“哦,去曹操山,烧香拜拂?”

“不,找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左处长撤了一个谎。

“你们是从外地来的。”

“听说你们县里田书记被人暗杀了,有这回事吗?”

“唉,杀得血天血地的。你们还不晓得?也难怪。外地来的嘛。惨喽,当官也不容易。”

“田书记这人怎么样?”

“田书记这人不清楚,他来的时间不长。不过,黄书记确实是个好人。上次他摔在地上,额头上肿得鹅卵石一样,看他的人几乎是排着队去的。不管是公家还是私人送的礼,他一概都不要,全送到了县里的各个福利院。等一下上了那个坡,你们就可以看到县福利院。”

“黄书记喝醉酒撞了车,还有那么多人去看他。”

“打鬼话,他哪是喝醉了酒,他是无缘无故被车撞了。这个事我晓得。那天,他刚和县里的头头们开完一个会,突然从背后开过来一辆吉普,车开得钊起来,旋风一样,把黄书记刮倒了。说来也奇怪,只是正好刮倒了黄书记,幸好黄书记撞到了人大张主任的身上,顶住了一下,结果两人一齐摔在地上。如果不是张主任顶住,寅书记就不只是头青面肿了。”

听到这,坐在车上的雷环山怦然心动,猛地一激灵,如同醍酗灌顶一般。喔呀,黄海是被车撞的,而不是喝醉了酒撞的?这是真的,这简直太……黄海的被车撞与田刚亮的被谋杀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如果真有联系,这个难解的案子说不定会有一个转机,也许是新的突破。雷环山,雷环山,你呀真糊涂,糊涂得就像在一个小铃铛里的虫蚁,外面敲鼓都不知道。有时候,文件和调查记录并不是百分之百可靠的。你呀太轻信了。雷环山带着一种亢奋和自怨自艾糅合在一起的感情,无法自抑地激动起来。他要站起来。

就像一位受到饥寒交迫从一切拮据和尴尬中解脱出来的一夜成名的艺术家一样激动,他的手颤抖着。难怪,曾经有领导说过雷环山是情绪派,而非稳健派。他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趋近奚落的贬义口吻。

“喂,坐稳来。”

左处长及时扶住坐立不稳的雷环山。

“老雷,怎么了?”

“没什么。”

车子继续行驶。蹬士师傅的双腿交替着时隐时现,缓了一会儿,雷环山又问了起来。

“我说老同志,你们现在的县委书记好像姓程吧。对于这个姓程的书记,你们是怎么评价的呢?”

“他呀,别的没听说过,他就爱捞几个钱。听说他原来为他现在这个老婆闹得不亦乐乎,还降了职。他爱捞钱,可他也大方。看别人可怜,他就动心。去年塌房,他一个人出一千给死者的亲属,自己掏腰包;今年龙头镇板桥村那儿有五个细伢子,屋里穷,没钱上大学。他带了一班人马去,钱就跟着滚了去。他爱捞钱,可也得替别人办事。一个愿出钱,一个愿办事,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人指三道四算那回事?老百姓嘛,总会有些事。找他办事的,多数还是老百姓。当官的嘛,捞几个也不算什么。他的前几任,除了黄书记一尘不染两袖清风以外,其余的,不论摆出哪个,和他一比,都是半斤八两。谁不捞啊,不捞哪叫官吗?做生意嘛,也要讲个交换,难道当官的没钱挣。只是社会上,不知怎地,人都普遍不要脸了,把名声看得一钱不值。我年纪大了,土到头边香,可我不忍心看着我的儿孙们生活在一个乱糟糟的社会里,不忍心看着他们变坏。”

这些老师傅只把受骨当作一位官员的人性的瑕疵来看待,着实叫雷环山感动,又难过,悲从中来。无论哪一级官员,权力无疑是有的,然而菲薄的薪金根本无法维持他作为权力拥有者的体面,雷环山看过不少这类人铤而走险、以身试法的例子。从智商上来说,他们是高的;从权力上来说,他们是真的,然而他们却经不起许多油头粉面、看上去智商未必有多高、也知道靠什么起家的商人的轻轻一击,这不能不引起他们心理上的不平衡和行动上的大偏轨。试想,一个市长如果在众宾喧哗的招商会上穿着一身廉价的西装,将成何体统。他在招商会上的发言会不会给人一种乞讨的印象呢?雷环山想起前不久一个非洲小国的总统来南章市考察农业的事。一般说来,外国元首访问中国,捎带访问的城市大致不外乎上海、广州、天津、西安、杭州、海口之类的城市,来内陆省份的省会城市南章的却是破天荒般的稀罕事。一样是总统,总统来了,待遇可不能比别的省低了。这可忙坏了省政府的接待官员。供总统下塌的宾馆总算落实了。说是五星级的宾馆,其实只有新建的总统套间勉强够得上五星级,其它部分是在一座五十年代的著名建筑上抹了粉加以改进才成五星级的,好在这次正是总统来,这五星级宾馆也没有什么不般配的。要命的是省政府没有豪华小车,赶紧向一家私人照像馆的大老板那儿借来一辆“林肯”才算应了急。可见一个财政捉襟见肘的政府,有时候也不得不依靠冠冕堂皇的牌子、之乎者也的面子和可能的优惠政策来冲淡它身上的穷酸气。中央政府对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对各行业的控制能力的减弱,穷庙里出现富方丈,华盖下走出灰姑娘,也是路人皆知的事实,在这种大背景下,梦想成为大富翁的政府官员、公务员要冒的险不知要比一般的商人大多少倍,这种冒险几乎是破釜沉舟式的,可赢的部分绝不会比与他合作的商人多。比之暴殄天物、一掷千金、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的大款们,他们的心里虚的,像不实的陶罐,因为声音的底气不足,总也经不起推敲,甚至只是试探性的推敲。

一方面他们不忘羞答答地与商人们周旋,一方面必得左顾右盼防意如城。

微光中,蹬士司机正费力地往一道坡上蹬,见他蹬得艰难,雷环山和左处长便下车步行。程家卿的前几任除了黄书记以外,都与程家卿半斤八两,怎么会这样呢?雷环山的心不由地坠了铅似地沉重起来,但他即刻推想到这也有可能是谣传时,又释然宽怀了。

“老同志,程书记的前几任除了黄书记难道就没有清正廉明的吗?”

“都是传说,究竟真不真还有根据啊,我说,你们问……哦,你你……你……们坐好。”

蹬士师傅蓦地警觉起来,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有力地压着车座,还分出一份力来瞪大眼睛,扭头看了看两位陌生人。坏了,怎么看都不认识。一位和蔼,谦虚,举手投足像个领导;另一位严肃,言语不多,像随行人员。再说,两位的口音也似乎比安宁本地的上调高雅出许多。完了完了。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这个书记怎样,那个县长如何,这是自己能说的吗?满口喷粪也不看看对象。蹬士师傅惶惶然的样子做个赫脚带泥踩在人家地毯上的先头并不知情的农夫。委屈与懊恼凝成一团黑云,在他的脸部盘桓。

远处泛着点点红光的草堆,在穿过田野的小径上只是缓慢而又无声地燃烧着。它们,格外像孩子们的能在黑暗中发光的玩具,被什么阻挡一动不动,产生的灰烬却是来年禾苗的膏腴。更远处的起起伏伏的深暗山峰,故意与人赌气似的,离人远远的,所有的山峰都是这样,你看着近,走去却是一天一夜也不够,甚至一生一世也不够。

上了坡,蹬士师傅稍稍挪动了一下重心,车子随着仄了一仄。然后又过了一座桥。

桥下的流水受了什么感染似的,也默默无声。深沉得有些虚幻,幽玄。蹬士司机不再说话。大概是已经意识到他太多嘴,便以大面积铺开的沉默来补偿。

“老同志,没关系的。”雷环山安慰道。

这一声使蹬士师傅更惶惑了。他一个劲地解释、道谦:“我是有眼不识泰山,大人不记小过,大人不记小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