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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晚上我喝了些酒,回家得特别早些,天气还没有这样子冷。我穿了一件单绸长衫,脚上也穿的绿皮底的中国鞋子,故而走路时没有声响。

“我走到后门口时,正要摸出钥匙来开门,忽见那后门开着一两寸光景。我有些疑心,向门缝间瞧瞧,被屋中的电灯并不曾开亮。我疑心有什么小贼进去了。因为我的父亲素来是早起早睡的,他老人家一睡,仆人们也大家贪懒早睡。因此,这时候后门开着,我料想一定出了岔子。我乘着酒性,用力把后门一推。后门外面本来有一盏电灯,电灯光照到里面的披屋,我瞧见有两个一黑一白的人形,合并做一团——唉!我说出来真丢脸!原来他们两个正拥抱着干什么无耻勾当啊!

我又向板壁孔中瞧瞧,甘汀荪低了头。似乎羞愧得抬不起来。霍桑仍衔着纸烟,闭目养神似地静听着。略停一停,他张开了眼睛,缓缓地问话。

“我想这两个人,一个定是令妹,一个是伊的情人。对不对?

“正是。

“那时你怎么办呢?

“他们一瞧见我,大吃一惊,连忙分开。我见那男的穿着一身深色的西装,面皮似乎很白。丽云穿着一件白色的颀衫,打扮得香气扑鼻。那时我怒火直冲,一直奔跑进去,举起右手向着那男子一掌,刮在他的颊上。他呆住了不想回手,我又用力一拳。他越觉得抵挡不住,便像小贼般地向后门口逃出去。

“唉,可惜你那晚上多饮了些酒!”

“为什么?

“否则,你自然不会有这种鲁莽举动。

“我的举动鲁莽?霍先生,这是什么话?一个男子抱住了人家已许婚的女子接吻,难道是应当的吗?”

“应当不应当,他们大概是顾不到了。这样的动作,在舶来电影上原是司空见惯的。他们情不自禁,就把所受的电影教育,实地表演一下罢了。但是你究竟未免过火。伊并不是你的未婚妻。论情论法,你都无权干涉。”

“我的表弟星六和我感情很好。我若是袖手旁观,未免对不住他。”

“这究竟是你的越权行动。好,我们姑且不讨论权限问题。你妹妹当时怎么样?”

“伊一边哭着,一边向我咒骂,急急逃到前面去。当时我曾追出后门,要想抓住那西装男子。他却逃得很快,一眨眼便不见影踪。”

“这个人你以前曾否见过?”

“没有。当时虽在暗中,我约略瞧见他的状貌,并不认识。从那天以后,他曾否再来和伊私会,我也不得而知。但我却没有再撞见过他。因此,他的姓名住址我都不知道。”

“你又怎么样对付你的妹妹?”

“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他也不知道伊有这样的事,曾当着我的面将伊斥骂一顿。我觉得这样的处置未免太轻。不过伊究竟是他亲生的女儿,往日里他原是非常疼爱伊的。”

“令妹今年几岁了?”

“二十岁。”

“在学校里读书吗?”

“现在不读了。去年寒假期内,伊忽患肠痈,在医院里躺了四十多天。因这一搁,以后就没有进过学校。”

“伊本来在什么学校里读书?”

“南强女子中学,二年级。”

“伊平日和些什么人交往?”

“伊可算是没有朋友的,别说男朋友,女同学也难得上门。伊自己也不常出去,偶然瞧瞧电影,总是家父或那个莫大姐陪着伊一块儿去的。”

“唉,令尊也喜欢看电影?那莫大姐是不是你们的仆人?

“正是,伊在我们家里做了两年。

“那么,据你推想,伊怎样和那个男子相识的?

“这个我不知道。我也曾仔细想过,实在推想不出。或许伊去年在学校里时就和那混蛋结识的。

“或者如此。伊平日可有书信往来?

“很少,一个月至多一封两封。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曾留心一切信件,伊似乎不曾接到过一封信。

室中又静默了,似乎他们的谈话已告一个段落。我又仰起头来张西洋镜一般地偷看隔室中的景象,已略略有些变动。

四、紧急报告

霍桑已立起身来,他的两手插在玄色哗叽的裤袋中,在书室中踱来踱去。那甘汀荪仍直挺挺地坐在那沙发上,仰起了头,目光踉着霍桑的走动而瞧来瞧去,分明在等霍桑的裁判。过了一会,霍桑又回到螺旋椅上,继续问话。

“你想这三封信会不会是令妹写的?

“不会的,伊写的字像蚯蚓一般,我认得出。

“那么,你怎么知道这信一定是伊的情人写给你的?

“因为我没有别的冤家,从来也不曾接到过这样的东西。那晚上的事发生在九月月底左右,隔了一个多星期,在双十节早晨,我就接到第一张捞什干的符。我自己寻思,除了他没有别人。

“这三封信都是你亲手接到的吗?”

“不,第一封是我亲手接到的,第二封和这一封都是在我晚上回去时收着的。因为第一班邮差,有时在早上九点钟就送到,有时却迟到十点半才来。我在十点钟前总已出门,直到晚上才回去。所以第二第三两张符,都是仆人们收下了给我放在房中,我回去时才瞧见。

“你可知道什么人代你把这两封信收下来的?

“我曾问过,第二封“出门不利’的信,是苏州老妈子给我收的。这一封是莫大姐送到我房中去的。

“你接到了这符以后曾查问过吗?

“没有。我不曾宣布过。我接到了第一张符,就有些惊异,马上吩咐莫大姐和苏州老妈子,如果有我的信,应小心收藏。至于信的内容,我绝对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据我观察,丽云的神气越发傲慢难堪,伊不但不理睬我,有时在客堂中撞见,伊常凶狠狠地瞧我,仿佛暗示:‘现在要给你颜色看了!’因此,我越发怀疑是伊姘夫的诡计。

谈话的语声又静寂了一会。我忽而喉痒起来,几乎要咳嗽的样子,急忙丢了烟尾,喝了一口热茶,方才解决了这个难题。因为我也要听听霍桑的断语怎样,不愿意在这时候离开。隔了一会,霍桑果然又开口了。

“你家除了令尊令妹和两个女仆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人?

“还有一个烧饭的张阿三。

“你没有夫人吗?

“死掉了两年,我没有续娶,也没有孩子。

“你也没有嗣母吗?

“嗣母已死了好久。还有一个姓高的姨娘,也在前年夏天患霍乱死掉了。丽云就是这姨娘养的。

“那么,你家中除了令妹以外,没有别的人和你过不去吗?

“没有——不过那阿三也非常可恶。有一次他曾被我掴过一下,但这还是今年春天的事。

“你为什么打他?

“这种底下人最势利。有一天我在家里吃晚饭,我问他为什么红烧肉只有肥的,没有瘦的。他转了背忽在咕着:‘吃闲饭还要嫌瘦嫌肥。’这话被我听得,我忍不住,才掴了他一下。他凶狠狠地竟想回手,当场被家父喝住。”

“唉,你倒善于用手!”

“如果明枪交战,我什么都不怕。可是躲在暗底里放冷箭,我倒有些受不住。但阿三是一个粗坯,这回事他一定干不出的。

“你再仔细想想,你在外面的朋友很多,难道没有一个和你过不去的?

“我相信没有——不过——一今年夏天有一个朋友叫盛家森的,曾因着买狗票的借款和我吵过一次。我因他逼得厉害,不给我一些面子,也几乎动手。后来我把钱还了他,他就重新和我做朋友,上礼拜他还曾到我家里去瞧过我。我想他也决不会干这种阴谋。所以我想来想去,除了丽云的姘夫,不会有第二个人。

霍桑没有答话,又酿成片刻的静寂。我正要旋转去瞧,甘汀荪又说话了。

“霍先生,你只要能够查明白他的姓名地址,那我就感激不尽。至于以后的交涉,我尽可以自己来办。我只怕他也许请了什么有法术的道土,画了这种捞什子的符,谋害我的性命!

“唉,你又来了!我想不到像你这样的年龄,又多少受过些新教育,竟会这样子迷信。

“这不能算我迷信。我在小说上见过不少用妖法神符害人性命的事。况且双十节那天,我在跑马场里的确输掉了——”

“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这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现在你最要紧的,必须抛弃这无意思的迷信,否则也许当真会闹出乱子来。

“好,霍先生,你打算用什么方法调查他?

“我可以两方面进行:一方面,我打算到南强女学方面去调查一下;另一方面,你最好在家里留心些。我想令妹总有什么方法和伊的情人通信息的。

“这倒很为难。我平日白天不常在家里,那三个仆人又不见得肯听我的话,代替我侦查伊的行动。

霍桑又站了起来,似乎已准备送客。

“那么,你姑且留心些,说不定会有什么机缘。我如果有什么信息,会随时通知春波兄的。”

“谢谢霍先生。但这一番话,你不能给任何人说起,否则我真不能在外面做人了。

“你不必一再叮咛。不过你须听从我的叮嘱才好。再会吧。

我等到霍桑送甘汀荪走出了前门,就立起来伸一伸腰。我先开亮了餐室中的电灯,将那板壁孔上的木节重新塞好,又投去了门上的铁栓,走进办公室去。

霍桑回进来时,笑着向我说道:“包朗,你刚才险些地露出马脚。

我答道:“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