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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随玉楞楞抬首,脸上的血泪交织。她怔怔地,目光有些涣散的移向方再武。他的身後站着几名炮手,一致手足无措的望向她。

「我……」

炮再度击中了狐狸号,佛郎机人的吆喝声已隐约听得见了。

她是五哥的妻子了……即使无名无实的,可是,一辈子都甘愿当他的妻子了。

她爬起来,胸口在喘。那一枪宛如打中她的心脏,她的双腿有点虚软,海风冷飕飕的,天空万里无云的,这麽美丽的海……

她用力擦了擦泪,咬唇道:「好,走,走。听我命令,随时引爆。」她的声音是颤抖的。「迟早,我要让那些佛郎机人了解虽然他们有枪有炮,但是咱们汉人却有更厉害的武器。撤!」

查克与众人松了口气,连忙撤下。随玉经过方再武时,抬起脸痛心地说:

「再武兄,我总算了解你背负家仇血恨的痛了……」

方再武一怔,一时之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落……海?」本执扇轻的聂阳停下了动作,一脸十分的惊愕。「你是说……泱雍落海了?」他的音调依旧徐缓,却显得震惊。

他这个假狐狸王正要归回原主,拎着元巧回中原,偏偏遇上了这等事。

「他的泳技应是不错吧?」

「爷的泳技是一流的。」方再武换上了白衣,垂脸道:「可他胸口中弹了,番人的枪……打中心脏是没法活的。」即使他们的功夫再高又有何用?一颗子弹就足以叫他们毙命了。

「哦?我以为你这个护卫会保护你主子。」聂阳微微不悦。

「是……是奴才的错。」方再武咬牙道,已有心理准备接下四爷的责难。

「五哥……是为了救我……若不是为了救我,不会被火枪打中。」随玉语气淡淡的,脸色淡淡的,就连她的唇也是淡白色的。她的眼神有些缥缈,移向聂阳,恍惚之间,竟有五哥的身影。「四哥……入了夜之後,我已让精兵乘小船到那儿附近潜水,活要见人,死要见,你说是不是?我的泳技是五哥教的,他不容易被打倒的。」

聂阳瞧了她一眼。

「元巧,你将再武带出去,我有话同随玉说。」

「好……没问题。」聂元巧点头,俊美的脸庞没有笑意,事实上是读不出任何表情。

待他们离去後,聂阳走近她几步。

「随玉,你相信你五哥没死?」

「当然,五哥是打不死的。」她握紧双拳。

「你的神色可不是这样说的。」聂阳叹了口气。「泱雍既然占岛为海贼之王,对於这一天,他早该有心理准备。他若在九泉之下,也该明白这一生他活得尽兴。」

「四哥。」她瞪着他。他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的笑容苦涩。

「你想指责我没血没泪没心肝?你该从你五哥那儿听过我自幼有病在身,活过了今日不见得能见到明儿个的太阳。生死一事我已看破,泱雍活得虽短,却有其价值。随玉,你四哥我担心的是你的将来,泱雍既死,这消息怕难守住,朝廷、双屿早对狐狸岛虎视眈眈,你若愿意,我安排将你送往南京,帮着你叁哥顾书肆,这样可好?」

随玉眯起了眼,咬牙切齿的说道:「我……我已是五哥的妻子。」

「哦?他……动作可真快。」比起先前的惊讶,聂扬这回是更加的吃惊,像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点。

「无名无实,五哥不曾碰过我,可是……我算是五哥的妻子了,狐狸岛现在是我的了。」双拳紧握,她的神色不再虚无恍惚。她下了一个决定,一个终身不改的决定。为此,她付出一生也在所不惜。

「我要代替五哥,我要成为狐狸王,我要让双屿得到他们应得的,我要亲手毁了双屿。」她的眼里是悲愤,却含着涩然的笑说道:「我要等着五哥回来,然後原封不动的将狐狸岛还给他,这是我当妻子的本份。」

聂阳轻轻啊了声,斯文的面色不变,可眼神轻轻的飘了下。

「这若是在意气用事之下的决定,你可要好好想一想……报仇得付出很大的代价。」

「嗯,我懂。五哥的那一枪,我要让双屿的命来赔上。」爱笑的脸不再有,亲切随和的个性已成过往,骨子里的血液在流,却成了冷血。

多麽冷的血啊,冷到连自己都会颤抖,她不喜欢这样的个性,却不得不这样去做,否则难以平息心中的痛。

到今天才发现,她是爱五哥的,是女人对男人的感情,是自小到大的教养之情,是日久相处後难以分割的感情,是亲情是友情也是爱情,他是世上唯一的、她想要的男人。天啊!宁愿落海的是自己,宁愿中弹的是自己,宁愿在他落海後立刻跳下去,宁愿没有五哥留下来的狐狸岛。

他可知道那种心如刀割的感觉?像是活生生的被一块块割下来,好痛!痛到她无法言语,但她得活下来,为了五哥的狐狸岛。她的爱情还没发现之前,所爱的男人便已远去,可她的爱还没有夭折,因为五哥还在,活在这狐狸岛的每一处。

「你……这可是守一辈子的寡啊,泱雍还没给你名份,不是吗?」

「有,五哥给了我名份,」她低柔的说,抚上胸口。「他给的名份就在这儿。」她的唇像在笑,柔化了她冷静过头的脸。

聂阳静静地,不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将扇打了开,轻轻摇着。

「哎哎哎,我说,方再武,你的酒是不是喝多了点啊?瞧你脸红脖子粗的,待会儿我可没力扛你回去。」聂元巧噘了噘嘴,有点不太高兴的拍了下他的头。明月当空,坐在这亭里,该是美人在侧才好玩哪,偏得陪姓方的这个大老粗。

「十二……」方再武醉醺醺的抬起脸。

「有何贵事?」聂元巧没好气地说:「我不喝酒,偶尔呢,小酌两口,可是得在四哥面前,被他抓到了,我会挨板子的。你说,我是不是很倒楣呢?而你,喝了这麽多,一、二、叁……十瓶了,大哥,你再喝,喝死算了。」

「十二,」方再武忽然抓住他的手,吓了他一跳。「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做……做错什麽啊?」可恶,这死方护卫的力道大得惊人,要用力挣脱,怕下场是脱臼。混帐四哥,专差遣他做这种难事。

「我……我没错啊,她是倭寇!她是日本人!她是我的仇人啊!我没有立刻杀了她,是我的仁慈了……可是……可是为什麽我这麽难受?为什麽?」

「你……难受啊?我也挺难受的。」聂元巧撇了撇唇,瞪了他。「你这大老粗就这麽计较随玉是不是日本人啊?麻烦!依我见,你这个汉人眼小心眼儿也小,只适合一辈子背着你的家仇,啐。」

「你懂什麽?!」方再武握紧了元巧的手腕,令得他痛叫连连。「你生在富贵之家,又怎能懂得我背负多少血恨家仇?你可知道我多盼望我生在一般家庭,有爹有娘有兄弟,做粗活也好,就算挑粪也行,只要能享天伦之乐,哪怕我没有这一身武功,没有显赫的护卫之名,没有叁餐的温饱,我都心甘情愿,偏老天爷给了我这样的身世,你当我愿意吗?我恨不得找老天爷理论,为何旁人的家是圆满的,偏我就得一辈子见不到爹娘、见不到我子!」

元巧显然被他的吼声吓了跳,他抚拍着胸膛,有点小声的说道:「方再武,你不必激动,这……你说的,我是不曾体验过,我……我也觉得你挺可怜的,可是,可是人要懂得知足啊,难道现下的你不好吗?你不快乐吗?狐狸岛上没有人值得你好好对待吗?」痛死人了!方再武是存心将他的手给捏碎吗?等碎了,就要四哥养活他一辈子好了。可恶!他龇牙咧嘴的。

「当然有人值得我好好对待……」方再武喃喃自语着,迷醉的眼瞪着元巧的身後,不知神智飞向何处。「五爷……他将我从血泊之中带回,我甘愿当他一辈子的护卫,可现在他凶多吉少,随玉……我以前将她视作子……疼她疼得要死。曾经,我想过对五爷是感激是尊敬,可以为他把命抛,但只要不相抵触,我也能为我这妹子丢性命……可是……可是我没有做到……」他咬住牙关,咬得血直流,聂元巧瞪傻了。「我亲眼看见帆桅掉下来,我就在她身边,没动没救她,因为她是日本人……五爷是我间接害死的……是我!」他猛然跳起来,连带将元巧拖起来。

「方再武,你疯了!别大吼大叫的,我没耳背,本少爷听得见你说话!」

「你不生气吗?你不恨我吗?十二。」方再武拉近他,醉意浓浓的脸俯近他的。「你是五爷的兄弟,该恨我啊,你该恨不得杀了我!」

聂元巧恼怒了,右手执着扇子狠狠打他的头。

「你这个王八羔子,我的手被你拉脱臼了!」王八蛋!痛死了!四哥要负责了!

方再武喉口秽物一涌上来,忙推开元巧,扶着柱子呕吐出来。呕了乾净,神智也清醒几分,他虚弱的靠在柱子上。

猛然,一盆水泼上他的头,他吓了下,跳起来。在月色之下,是十二的怒容,即使是怒颜,也依旧美丽,如果十二是女人……

「瞪什麽瞪?!你这王八小龟蛋!」

「十二……」他眨了眨眼,喘气。

「我四哥自幼病骨缠身,你未跟在他身边,不知他的情况有多恶劣,血海家仇?嗤,他压根儿连这种事情都没时间想,每天吃了药就吐,连大夫都说不准他的命何时结束。四哥跟我每日最快乐的一件事就是夕阳西沉时,那表示他又活过了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