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飞越水云山 > 第六章

第六章





        “……黄老,人没有到那一步,想不到那一步事嘛!不信你老看看那些原来在基层发牢骚的,当个小官以后不照样捞?这样的例子还少吗?就拿你老自己来说,你老是不想当官发财,可上次你老出门,不照样托人买了卧铺票?你老伴那次做手术,不照样托人送红包?你老的小鬼读书是争气,要是不争气,你老敢把他放到普通班去和那些坏伢子混在一起?啊?呵呵!”

        陈晨生进办公室的时候,两个老师正在较劲——说话的老师叫郭品,普通班75班的班主任,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矮胖,经常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不露声色、慢斯搭理、和和气气,同学们背地里叫他“笑面虎”;被他称为“黄老”的,是陈晨生的物理老师黄自杰,五十来岁,据说年轻时受到过排挤打压,一直郁郁不得志,被学生叫作“青黄不接”。陈晨生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郭品倒还瞄了一眼,黄自杰则是眼皮都没抬一下。

        “郭老师,这话就是你不对了!”黄自杰两鬓斑白的头发都抖起来:“那你说我这当老百姓的还有其他的办法吗?我辛辛苦苦工作几十年,坐个卧铺就成腐败了?我不送红包,我拿我老婆子的性命开玩笑?”

        郭品淡笑着道:“不就是这个理?你老有你老的苦衷,人家也有人家的难处啊!”说着压低声音:“你没听人说吗——中国的事情,说出来的,都是不要紧的,要紧的,都是说不出来的,所以呀,我们还是少操心了吧!哈哈!”

        正巧叶子进来了,扬声道:“黄老和郭老师又在谈国是?”

        黄自杰却理都没理叶子,黯然道:“……哎……人心散了!散了!还是毛主席那时好啊,统一思想,鼓足干劲,人人都有一股气!”那“气”字出口时,门楣都颤了一颤!

        郭品向叶子陪了个笑脸,道:“黄老,你也莫总看社会的阴暗面,光明的还是大多数嘛!其实说实在的,有些事情我也看不惯,但是我的心态放得好啊,看得开,笑口常开!这样对身体才有好处,啊?哈哈!黄老,得罪的地方,你老可要多包涵啊!”

        黄自杰策马挂甲,本来还要再战,看叶子正示意陈晨生坐下,只好愠怒得收了口,闷头喝茶。

        叶子微微笑了笑,悠悠道:“中考已经结束了……”

        陈晨生一惊,脱口回答道:“是。”

        叶子眉头轻皱:“这我还是知道!”

        吓得陈晨生再不敢出声了。

        叶子端详了陈晨生一会,叹了口气道:“陈晨生,这次期中考试,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陈晨生?”陈晨生还没回答,旁边正在闷着气的黄自杰腾得站起来:“你就是陈晨生?”

        陈晨生见要被群殴了,心脏都怕到喉咙了,话还没出口,黄自杰已经拿了张试卷杀到城下:“你是怎么回事?恩?你自己看看!”

        陈晨生接过来一看——那卷子竟有一版是空白的!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陈晨生仔细看了看——上面真真切切写着自己的大名!

        “你倒慷慨大方!一版的卷子,38分的题!你不要了!半壁江山,你拱手相让!”黄自杰脸上的肌肉颤抖着。

        陈晨生里衣已经湿了大半。

        “你这样的人上战场,是要亡党亡国,是要亡党亡国的啊!”黄自杰瞟了一眼郭品,将卷子抽了回去:“卷子发下去后,你自己好好总结吧!”长叹了口气,出了办公室。

        叶子仰身一边惬意得观赏着陈晨生的窘迫,一边用手指头关节有节奏得敲打桌面:“现在你对这次考试,总有点底了吧?”

        “……”

        叶子悠悠道:“卷子刚刚看出来,名次还没有总结出来,我随便翻了一下——对了,你进来的时候是年级多少名?”

        “十多……好象……十多名。”

        “十一名,我记得!现在呢?我给你算了一下——这次怎么也在四十名以后!”

        郭品似乎也有些烦躁,收拾东西出去了。

        “我这么急着找你谈话的目的也在这里——你自己解释一下吧,为什么考得这么差?”

        “……”

        “不会每科考试都象物理一样,没看到题目吧?”

        “……”

        “我记得在考试前几天我找过你谈话,我是苦口婆心、苦口婆心叫你不要和林文、方定波他们混在一起,但据我这几天的观察和同学的反映,你不但仍然和他们在一起胡闹,而且比以前闹得更厉害了!是不是?”

        “……我们是一个宿舍的,每天都要见面……”

        “每天都要见面?肖仲新和彭通也是住校,和你们也是一个宿舍的,怎么就没有见过他们和你们混在一起呢?林文、方定波平时去了哪些地方,干了些嘛,你应该比我清楚吧?恩?更何况,你自己还是班干部!”叶子叹了口气道:“你说我是何苦?说真的,方定波、林文那几个人我真是不想管了,我也管不了,可你以前的根底不错是一方面,再一方面,我是凭一颗良心啊!不然,你说你成绩好或者差对我有什么实际的影响?考得好了给我增加十来块钱的奖金?我就靠那十几块钱来过活?说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我也不想输个72班的李老师!而你呢?你就愿意输?甘愿输?输得心服口服?”

        “说起来——我们其实都很实际,刚才你进来的时候也听见黄老师和郭老师议论了,现在都是实际情况——你说读书为什么?大话哪个都会说,我不说那些口号一样的东西,我就说点实在的话——为哪个?说到底还不是为自己?你书念好了,以后找了好的工作,不是为自己?有房子有车,不是为自己?有权有势力,不是为自己?这不是很现实的东西吗?你不为其他人着想,难道也不为自己着想吗?你就甘愿做一辈子人下人?甘愿在这矿山里呆一辈子?”

        “是时候了,是时候好好想想,好好总结一下了!再不总结,就来不及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叶子的话余音未绝,陈晨生的心情刚跌入谷底——圣诞节来了——他的心情又抛到了天际!

        本来,陈晨生也不大搭理着洋人的节日,不过他在这天意外收到的一张淡红色的卡片,改变了他的想法——

        陈晨生:

        新的一年开始就要来了,我要鼓起勇气对你说,你的身边永远有我深情的祝福。

        晓冰

        这下,陈晨生的胸腔承受的撞击,每分钟都要比平时要多十几下,无奈他囊中有些羞涩,就匆匆赶回家:“下个礼拜要补课,学校要收八十块钱。”陈晨生扒拉着饭,多余的笑意竟从碗中溢了出来。

        “钱?又要交钱?”陈母停下筷子,吃惊得道。

        陈父打开工作服纽扣,从里衣里掏出八十块钱递给陈晨生:“学习上,不要你节约!”又道:“这几个星期怎么不回家?都在学校干嘛?”

        陈晨生接过钱来:“……我……有些功课没有学好……所以在学校自习……”

        陈父的脸色缓和了些:“为什么没学好?是平时上课没听懂,还是开小差没去听?就算不回来,也应该和家里打声招呼啊!”

        陈母在一旁插道:“你在上班你不晓得,他托王琴过来说了的。”

        陈父不快得顿了顿:“我看你还在看什么《故事会》,看什么《读者文摘》,还看武侠小说!看那些有嘛用?你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把书本上的知识学好!莫看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听老师的话,集中精力把老师教的东西学会就行了!考上大学,以后有的是时间给你看!你莫翻白眼不高兴!我们现在管你、教育你,都是为了你好,做父母的是天底下最无私的,我们难道还会害你……”

        陈父的话还没完,就被一声洪亮的声音打断:“一屋人吃饭吃得热闹嘛!”

        众人一愣——敞开的门口站了位汉子——人颇为健壮,骨架子粗,皮肤黝黑,上身穿了件黄绿色的工作服,下身是褐色的裤子,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右手袖在了裤袋里,左手夹了一枝烟。

        陈母首先站起来笑道:“你老舍得走!快进屋!快进屋!”

        陈父也笑边站了起来:“王干部到老百姓家来视察视察了?”

        来人姓王,名成贵,就住在楼下,据说年轻的时候一脸的麻子,人称“王麻子”,又被叫作“黑白电视机”。

        王成贵笑道:“要脱鞋吧?”

        陈父道:“你骂人!你这可是骂人了!无产阶级就从来没有那些讲究!”

        王成贵打打哈哈抬脚就进来了。

        陈父让了个座:“吃过了吧?”

        王成贵边坐边道:“吃过了吃过了!你们坐!莫客气!”

        陈母已经泡了杯茶,又敬了枝烟,王成贵从口袋里伸出了右手来——双手恭敬得接了烟,微笑着打量了一番,夹在耳际道:“你们吃!你们吃吧!莫忙!”

        一家四口也不客气,又吃了起来。

        王成贵微笑道:“状元郎状元女回来了?”

        陈母满心欢喜:“贵言贵言!承你老贵言!今天下午回来的!”又对陈晨生和陈妹道:“还不谢谢王叔叔的贵言?”

        陈晨生只是笑,并不说话,陈妹倒还恩恩了几声,又低下头吃饭了。

        陈父笑骂道:“一对哑巴!”

        王成贵笑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屋小鬼懂事啊!福气啊——哎,我屋里那文伢子要是有你家生伢子一半懂事,我……哎!”

        陈母在一旁笑道:“文伢子还小嘛,等他大了自然会懂事的。”

        王道:“小?十五了!我们这么大的时候都是甲等劳动力了!”

        陈母连忙陪了个笑:“那也是!”

        陈父道:“那你也不能太惯适他了(注:惯适就是顺从、宠爱的意思),现在生伢子是大些了,也懂事些了,细时候(注:细时候就是小时候的意思),他敢不听话?不听话就打!”

        “打?我没打过?我棍子、皮带都不晓得打脱几根了!不信你去看文伢子身上,有几块好肉?我没读过书,不懂大道理!就一条——棍棒下面出孝子!”

        陈母小心道:“那你也莫打多了!打多了,容易产生逆反心理!”

        王成贵眼睛暴了出来:“反?他敢反我的天?我老了,打不动了,再来反!”

        陈母道:“那你也要讲究一下方法,那我们就很讲究方法的,非常尊重他们自己的意见。”

        陈晨生脸色发青,将碗一扔就进了房间。

        几个人都没在意,王成贵接着道:“尊重他?吃我的穿我的!我还要来尊重他?现在是共产党当家,放在旧社会,我就是打死他,他敢说半个不字?”王成贵脸胀得通红,脸上的麻子也愈是扎眼。

        此时,手头的烟燃尽了,王成贵狠吸了一口,又端详了一番,才恋恋不舍得摁在烟灰缸里,又缓缓摘下耳朵上的烟,陈母连忙拿了火柴给他点上,他又深吸了口烟,吐了出来,脸上紧绷的肌肉才松弛了些:“……唉……话又讲回来,其实我也不光打,好话我也说过,奖励也奖励过……以前他读初中的时候,就说考好多分,给好多钱,考好多名,给好多钱……哎,方法也算是用尽了!可他还是不争气,还是读不进书,我有什么办法?有时气来了,我是真的想打死他算了!反正都是死,到外面被人家打死,还不如我自己来!就当没养这个崽!”

        陈母连忙劝道:“你就宽心吧,路都是走出来的!”

        王成贵眼睛有些潮了:“有时我也想啊,我这一辈子啊,过了一半多了,几乎全是在为了这个崽操心,现在却是这个下场!现在我想想,真有点后悔啊!”

        陈父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把儿孙当马牛,一切都是八字命注定的,你就莫再操心了!”

        陈母点头称是:“是啊是!你看看,现在这游戏厅桌球室,满街都是!哎——以后只要文伢子懂事了,就赶得上了,他不是那种读不进书的人嘛,对不对?”

        王成贵点头道:“……哎……不提社会还好,一提,我就满肚子气!你看现在这社会!我私下说一句——真的还不如毛主席那时候!你去看看现在那些发了财的,哪一个不是**?哪一个不是阿飞?哪一个不是以前打流没事做的?通通发财了!”

        陈父附和道:“是,是,以前的社会治安环境要好得多。”

        “你看现在这些当官的,有哪一个是来干事的——包括他王季东!全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晃一下就跑了——对了,你们听说了没有,王季东要调到五厂去当副书记了?”

        陈父道:“有这事?没听说呀!”

        “哎,还是毛主席好啊!毛主席好啊!想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在的时候,虽说吃不太好穿不太好,可大家都差不多!哎,我对毛主席是真有感情啊!他老人家走的时候,我是真的整整哭了三天啊……现在,看看现在这样子,娘×的!哪天硬要再变一次天!再搞一次大运动,搞彻底些!搞死这帮死娘绝兜的!搞得他们永远都翻不了身!”说到这,王成贵激动得差点站起来。

        陈父陈母含笑轻声附合:“也是……也是……”

        王成贵长吸了口烟,缓缓坐了下去,红色也渐渐退掉了,突然又面带几分得意:“王季东出事了——你们晓得不?”

        陈父惊道:“王季东出事了?出嘛事了?”

        “要调到五厂去,其实是明升暗降”王成贵得意得道:“还不是钱?我说人啊,能穿多少,能吃多少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嘿嘿。”

        陈父道:“抓了?”

        王道:“那倒没有。”

        陈父道:“没抓那还不能下结论啊!”

        “无风不起浪啊!我是对你两公婆才说这些的!你晓得吗?我有亲戚在县里,我晓得——现在县里成立了什么局!这次是准备大搞,查得紧!我跟你说……”王成贵压低声音附过去,半晌后才提高音量:“……搞了不少钱!现在不是搞什么机制什么?什么股份什么?啊?反正我们老百姓是不懂,还不是让他们牵着转?娘卖×!”说着,王成贵脸也涨红了,眼睛鼓了出来,将烟头狠狠戳在烟灰缸里:“造孽就造孽我们这辈人!尤其是我们这些人!好处没半点,背时的事情倒全摊上了——该长身体的时候遇到自然灾害,该读书的时候说读书没有用!打仗出生入死,卖了半辈子命,到头来还要改革!还要转换机制!娘卖×的!我要是王季东,我也要捞!捞他娘卖×的!”

        陈父一边附和道:“那也是,那也是……但是还是得承认,现在吃啊,用啊这些东西丰富多了,以前你有钱也没地方花,现在至少有地方花了!”

        王成贵道:“有地方?有地方也不是我们老百姓的地方!”

        争不过,陈父只好费尔泼赖:“倒也是……哎……这些事情我们有什么办法……”

        “算了算了!我是当兵出身的啊,看不得这些,心直口快!”王成贵笑道:“……哎,讲句内心话,这些街坊里面,就你们两公婆心眼最实在!所以这些话,我也只敢跟你两公婆说!”

        陈父连忙道:“哪里哪里!蒙你们看得起!”

        王成贵激动道:“那我不是讲假的!我也只把你两公婆当作是朋友,敢给你们掏心窝!”

        陈母也笑道:“被你高看了哩。”

        王成贵咂了口烟,神色又突然严峻起来:“……对了哥子——听说厂里……”

        陈父笑道:“你放心,不要紧不要紧。”

        王成贵急道:“说真的,要我说就是把厂长换了都不能换你!要说技术人缘资历,哪一样你没有?他厂长换你,就只能说明他厂长长的不是人眼,是狗眼!他车间主任换你,就只能证明他车间主任长的是狗眼!”

        “也没说换,据说是待岗,现在厂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晓得,能待岗就不错了,厂里效益上来了就上吧……”陈父面带苦涩。

        “厂里效益?不是那码事!效益再不好,也要有你老陈一口饭吃,我看肯定是哪个卖×的在整你!我是早不晓得这事,真的,我要是早晓得,我小舅子就是人事科的,哪个敢搞你?”

        “算了算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王成贵激愤得道:“那就这样算了?说明的,当年要不是我这手不好使,我怎么也不会这样算了!你说就算是我……哎,算了算了,我的都算了,但是哥子你……哎!你准备下一步怎么办?”

        “现在我还没想好……走一步是一步吧……”

        “……哥子,我……我倒是有条路……哎……就是……就是不好开口……”

        “你尽管说吧,莫见外。”

        “……就是……我……我老家归阳县那边,这几年有很多人在挖煤。我上次回去看到了,漫山遍野都是窑。我就想找几个人合股也搞个窑,我算了一下,投资可能就八九万,好的话半年就能赚回来,再不行一年绝对可以收回成本。但我没有这么多资金,所以我就想叫哥子你也入一股,三四万的样子,你看怎么样?”


        陈父沉吟道:“事倒的确是件好事……可也是得从长计议,比如机器、设备、人力,还有执照,许可证,当地的公检法,黑白两道都要打点,还有,既然窑这么多,那卖煤肯定很困难,这也是个问题。”

        王成贵听了,露出几分得意之色:“这些你不用担心,我也不是撸起袖子就开始干的,路子我都探了一下——县里……”说着,又压低声音道:“……至于**,你也不用担心……这个……啊!”

        陈父听了,沉吟不语。

        “哥子,你……”

        陈父还是不开腔。

        “……哥子,你看这样行不?因为我目前资金方面有点问题……当然我晓得……”王成贵边打量,边苦道:“我的意思是这样的,就是到胡姐单位贷点款——三万块钱……不晓得要哪些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