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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可意了解这些,是因为她自己也在渴望激情,真正的激情。然而,她今天的使命,却是要做成一盆冷水,浇熄龙冬冬的热情。

坐在石凳上,可意拿出沙画交给龙冬冬:“陈玉让我转交你,或者,你愿意把它也捐出来?”

“不,这是我送给陈玉的,送出去的东西,不可以再收回。”龙冬冬憨厚地笑,英俊的脸上并没有受伤的表情。

惊讶的反是可意:“你不问陈玉还说过些什么?”

“她还我沙画,就已经是回答了。”龙冬冬低下头,“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答案。她离开兰州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就知道她又一次离开了。我想告诉她也告诉自己: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了。我不想再失望第三次。”

“那你又来找她?”

“我怕我不来,会忍不住要等她。”龙冬冬的声音低沉得像洞箫,“我控制不了自己等她的念头,想让自己绝望,就不如主动来找她,她不见我,我的等待就有结果了,就不用再一直等下去了。”

可意惊讶极了,她没有想到这个看似纯真的大男孩竟会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也许,只有这样纯善的少年,才可以看穿爱情的真谛。她忍不住说:“我替陈玉向你道歉。”

“没什么可道歉的。她也有难言之隐。”

“是的,她有家庭,有孩子,是一对很可爱的双胞胎……”可意说到这里,忽然明白过来,“你坚持要亲自来孤儿院捐助,是为了让自己了解陈玉的苦衷?”

龙冬冬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可意:“你真是聪明。”

可意看向那些嬉戏的孩子,苦笑说:“其实,就算陈玉离开家,她的孩子也不会变成孤儿的。”

“我知道。可是,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我就是想让自己看看这些孩子,然后就会心平气和,从心里真正体谅陈玉。那么,就算她愿意屡行诺言跟我走,我也不会答应让她抛弃孩子的。她可以是别人的妻子,也可以是我的妻子;但她同时是孩子的母亲,那她就永远是那对孩子的母亲,不能替代。”

可意感动极了,这个大男孩简直如同一颗宝石,每一面都如此晶莹透剔,他的声音宛如天籁,每句话都似纶音,说着世界的真理。面对这大男孩,她觉得自己笔下所有的男主人公都显得空洞软弱,徒有虚表。她不禁叹息:“有本书叫作《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可是看到孩子,却是看到了不可承受之重的生命本身。面对这些生命,人生的确有很多事情非得已,很多责任只要承担就要背负一生,不容推卸。”

龙冬冬问:“你有孩子吗?”

“没有。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没有承担的能力。”

“如果有一天你做了母亲,那一定是最好的母亲。”龙冬冬预言一样地说。

可意微笑:“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尊重生命。”

“你太善良了,所以会给出这么宽容的理由。”可意苦笑,“但是也许,我只不过比别人更胆小,更自私,更不敢承担而已。”

龙冬冬摇头不信,他的眼睛中忽然掠过一丝稚气的迷茫:“岳小姐,你是作家,写过许多爱情故事。我想问你,你相信你笔下的爱情吗?”

“我信。世界上没有完全虚构的东西,爱情和灵魂一样,都是看不见但却一定存在的东西。”

“那么,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专一的爱情呢?”

“有,但不可永恒。”可意说,“时间,是爱情的死敌,好比浪淘沙,终究会将所有的棱角磨平。所谓美满伉俪,不过是抛光的效果而已。”

“可是,既然爱情是存在的,永恒就很可能也同样存在,你不是说,世上没有完全虚构的东西吗?那么‘永恒的爱情’这个词,也一定是真实存在的。”

可意悚然动容,这个青年,固执地愿意相信一切美好的概念,却并不偏执于拥有。一方面,他如此真诚无私地爱着陈玉,另一面,他却可以让自己毫不为难地放弃这爱情。虽然陈玉背叛了他们爱的誓言与承诺,他却仍不气馁,坚持相信爱情的存在,永恒的存在。

这样的青年,本身就是一种不可能,是最虚幻的,应该存在于理想世界中、文学作品里。然而现在,他活生生地站在可意面前,让她相信,这样美好纯粹的人是存在的,这样美好坚定的信念是存在的,那么,又有什么理由怀疑永恒爱情的存在呢?

可意正想再往下探讨这个问题,孤儿院院长走了过来:“岳记者,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现在可以采访了。”

整个关于孤儿院的采访中,可意都在怀抱着一种饱满而感动的情绪中进行的,这使她笔下行云流水,几乎是一边采访就一边完成了写作初稿。她在空白处写着:这些孩子,为着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去了父母,沦为弃儿,孤独沧桑地长大。然而,人世间,谁又不是上帝遗落红尘的弃儿呢?

院长见记者笔走如飞,泪光莹莹,也说得十分起劲,并且拿出孤儿院数十年的相册来一一解说。在一届又一届的孤儿合影中,可意几乎是凭借着某种本能或是灵犀,一眼扫到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样小小的一张脸,那样瘦瘦的身子,那样模糊的影像,可是她还是清晰地认定了,那是张晓慧!

“院长,这个女孩是不是叫张晓慧?”可意失声问,“我只知道慧慧是孤儿院长大的,却从没问过是哪家孤儿院,原来她早就在北京生活过。”

院长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地辨认着,却仍不能肯定:“我得查查花名册才知道。”

“院长,请你一定确定。这个是我的朋友,她在半年前自杀了,留下一个孩子,也失踪了,我们一直都在调查她的死因,也在查那孩子的下落,我想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亲人没有。”可意几乎哽咽了。

院长忙忙安慰:“我这就查,现在就找,你别急,千万别哭。”

哭的是陈玉。晚上,可意和陈玉约在咖啡馆见面,陈玉一看到沙画就哭了:“他不肯收回?”

“他说,送出去的东西,就再也收不回来。”可意轻轻补充,“包括感情。”


“可意,你是不是觉得我无耻?”

“不是的。”可意轻拍陈玉的手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羡慕你曾经遇到过一个值得爱的人,和一段值得记忆终生的感情。”

陈玉不哭了:“你真的这样认为?你不怪我红杏出墙?”

“除了马局长,没人有资格评判你。”

“老马?哼!”陈玉用鼻子说话,“没有离婚,是我们对彼此的最大让步。”

也许对很多夫妻来说,维持婚姻都是他们对家庭做出的最大贡献。

然而这句厌世疾俗的话由陈玉说出来,便多少有种惊世骇俗的味道。因为她一向是那么热衷于自己的家庭,如果连她也对婚姻表示厌倦,那么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会觉得幸福。

她一向是喜欢粉饰太平的,在她的眼中心中,她的婚姻是完美的,儿子是完美的,家庭是完美的,她自己才貌双全,能文能武,当然更是完美的。然而现实逼得她清醒,清醒地面对虚伪的婚姻,虚幻的爱情,还有虚浅的她自己。从今往后,她将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沉迷于自己永远高人一头的优越感,并且对有可能的艳遇失去盼望——因为她这一生中最完美的事情莫过于曾经遭遇龙冬冬的爱,而冬冬的完美恰好是破灭的理由,成为她人生中永远不能超越的高峰。陈玉觉得,自己的这一生已经完结了,完结得凄美而绝望。

可意不便置评,放下沙画,取出一张彩色复印相纸来:“这是我从孤儿院院长那里要来复印的,你好好看看这张脸。”

“这是……慧慧?”陈玉惊讶,“天啊,亏你认得出来,这太神奇了。简直如有神助。”

“也许真有神助。”可意沉思地说,“也许,是慧慧想借这张照片告诉我什么。我不知道这幅照片里到底藏着些什么玄机,但是我想,慧慧的事,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了。”

第九章  是谁在鸠占鹊巢

1、

浅水湾水静风轻,阳光猛烈,游人排成长龙在做摸财神的游戏——说游戏也许不恭,因为他们的神情是如此虔敬,分明坚信或是情愿相信摸一摸财神的头或手就可以财运亨通,摸一摸财神身边的金元宝再把手握拳揣进口袋就可以袋袋平安。

可意和咪儿远离了人群,擎着太阳伞在沙滩上散步,有风吹过,树上的紫荆花飘落下来,可意拾起一朵执在手里,慢慢地走,轻轻叹息:“这就是《倾城之恋》的发生地了,这是半个多世纪前张爱玲走过的地方,也就是白流苏和范柳原走过的地方,范柳原在电话里问白流苏:从你窗口看出去的月亮,是不是比我窗前的白。那些调情的话,现在都变了味儿了,现代人连调情都嫌烦,恨不得一拍即合,行就行,不行就算,才不耐烦长篇大论。”

咪儿也说:“张爱玲那么多小说里,我最喜欢就是《倾城之恋》——要用倾城来成全一场爱情,多么奢侈。”

可意说:“不用倾城,现代的恋爱,连情书都是一种奢侈。”

咪儿失笑:“浅水湾从来都是奢侈的——这是香港的风水宝地,有钱人最喜欢在半山盖房子,你看那些别墅楼,都是香港最有名有姓的人盖的,背后有靠山,眼前有浅水湾,水是财,招财进宝就指望它了。你再看那些摸财神的人,各个都想做李嘉诚。”

“做不到李嘉诚,做李佳也好呀。”可意开她玩笑,“老实说,结婚前你是不是也来这里摸过财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