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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杀杀打打,唤唤叫叫,嘴里对风的啊呀和辱骂,随着棍棒的每一次出击或落下,都会声嘶力竭地从我嘴里爆出去。我和旋风沙尘从荷湖的东边,沿着道路打到西边去。我身上挥汗如雨,脸上血水一片,嘴里的沙子包住牙齿,包住牙龈,还像铁渣木屑样裹在我的喉咙里。就这样,我们真打真斗有半个多小时,到我两腿发软,双腕发酸时,那旋风似乎也被我的勇猛和毅力斗得精疲力竭了,无能为力了。它的风速慢下来,吼声小下来,如一辆爬坡的汽车,在用最后的力气朝着坡顶慢慢驶去样。就在这时候,我抓住战机,爬上路边英年早逝的一位国学大师的塑像的肩头上(这路边两岸,都是大师们的塑像和纪念碑),用我最后的力气,挥着那棍子朝旋风的腰上、肩上猛抡猛打着。有几次我借助灯光,还从那石头上跳将起来,把棍子铁棒一样砸在旋风的头顶上(如砸一个装了水的大水包,如砸一个满是空气的大气囊)。到末了,那旋风终于被我打得尖尖叫叫、体无完肤,在荷湖西的一个丁字路口拐个弯,朝着荷湖的水面刮去了,像逃跑的人跳进了一面湖里样。

然而我,也终于有气无力地瘫在了路边上。

我倚着那大师的塑像坐在草地歇了几分钟。

抬头朝远处的灯光望了望,看见那一片灯光下,仿佛有几个人影在晃动。仿佛有许多人影在晃动,还仿佛晃动中有学生们的唤叫声。

我起身朝着那人影和唤声走过去。

那儿是文、史、哲三系的宿舍楼,七八栋楼连成一片,坐落在学校的最南边。它们始建于建国初的1950年,青砖青瓦,木头门窗,砖砖木木都已月深年久,高龄老迈,在百米之外,能听到那门窗在风沙中筋断骨折的哭爹叫娘声,还有学生们在保护门窗的锤落钉响声。我看见有学生站在楼下唤着和叫着,有学生站在半空的窗户上,听着楼下的指挥,捆铁丝、砸钉子,把木头窗户朝着窗框上砸。可是风太大,还是有一块块的玻璃从半空落下来,劈里啪啦碎在地面上。那些整块整块被刮下的窗户扇,有几片挂在树枝上像风车一样转,有几片在地面的风中,车轮样转着和翻着。最西边的女生宿舍楼,她们的门窗破了掉了后,不像男生那样千方百计地钉门窗,堵风洞,而是都用衣服毛巾包住头,从楼上冲出来,站在楼下尖叫着,像风沙破了门窗,刮走了屋里的书籍、衣服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能刮脏了她们的头。那时候,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女生的尖叫声响成一片。男生的唤叫声飞天砸地。表面看这是一场六月初夜晚的沙尘暴,实质上是仲夏天气里突来的一幕活报剧。学生们先是保门护窗,顶风抗沙,到后来,不知是有谁组织还是出于自发,所有的学生又都纷纷从窗台上跳下来,从楼上、屋里蹿出来,胳膊扣着胳膊,肩膀贴着肩膀地站在楼前,挡风顶沙,不让那横飞漫舞、肆意奔袭的沙土朝着宿舍楼里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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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3.十月之交(3)

就这样,一场风沙演变成了一场抗击自然的风潮。像一场洪水成就了无数的英雄样,当我最后走近那一片楼下时,那挡风的队伍已经成形,已经有默契在他们中间润滑着每个学生的骨关节。他们站在女生楼下,就像为了保护女生样,用他们的身子保卫着女生的宿舍楼。风吹着,沙飞着,他们就那样挺胸站立,傲然昂首。当我一出现在他们面前,就被那样震撼人心的场景所击重,像看一部情节急促的电影,厮杀的画面一出来,轰隆一下,就有枪矛刺在了我的胸口上。我站在那一拉几十米的队伍前,刚要把脸上的汗血沙土抹下去,就听见队伍里有个学生唤,杨教授--那不是杨教授吗?

便有了一片唤--杨教授,你是来看我们学生吗?

--杨教授,是关心我们就站到我们队伍里。

--来,站到我们这里来。

我想起了刚才我同旋风的厮杀与搏斗,忘记了浑身的疲劳和困乏,快步地朝着他们走过去,同他们手拉手,站到了他们中间去。我的肩膀和一个女生的肩膀挤靠到一块时,有一股莫名的激动在我身上蹿上跳下,仿佛热血在我的脉管里回复往返,使那股刚才同旋风打斗的力量,又一次从我的脚下再次生出来,热乎乎地朝着我的头上涌。扭头看了那些站成长队的同学们,又扭头看了身后的宿舍楼,我大唤着说门窗都破了,我们站到天亮也挡不住风沙刮进屋里呀。就有学生在队伍里唤着回答说,我们要站到学校领导来看这宿舍楼,答应明天就修宿舍楼。我又唤着说,学校领导在办公大楼躲在办公室里呢。就又有学生在风沙里扯着嗓子唤--

走--我们到学校办公楼--到学校办公楼。

队伍就开始朝楼东的马路那边涌动起来了。

一堆儿一团,大家手拉手,套着胳膊弯,走得缓慢豪迈,仿佛是集体去奔赴刑场样。我在队伍中间被学生簇拥着,如同他们一瞬间找到的领袖般,全都围着我,又随在我左右和身后。那时候风沙正大,风向是由北向南,队伍走着,会被大风从路的中间吹到路边上。不断有女生因为到了路边,一脚踏空,被风吹倒,刚尖叫一下,就有五六个男生冲上去,把人扶起来,拉到人群中,用自己的身子护着,就像护着他们的姊妹和母亲。到了离开楼群,刚走出几十米,就停下来等女生全被护到队伍的中间后,再走几十米,大家就自动形成五人一排、七人一行的队伍了。我走在队伍的最前边,一左一右有两个女生挽着我的胳膊;女生的两边,又有几个男生护着她们的身子,如沙漠中的一列火车样(我如同那火车的一节火车头)。大家逆风而行,行速缓慢,但却缓慢有力,铿锵坚决地朝着学校的办公楼,似是为门窗示威和请愿,也似是借着风沙做一场发泄的游戏般。可到了被风吹倒的一棵梧桐树旁时,我忽然听到我左边的那个单瘦的女生,趴在我的耳朵上大声说,杨教授,给你道个歉,今天下午听你的《诗经解读》课时,我一直在课堂上偷偷看英语。

心里一热,我扭头对那个女生说,我能理解,英语四级不过关你能毕业吗?可古典文学课,只要你们在卷子上写满字,我都最少给你们70分。

右边的女生趴在我耳朵上唤,对不起,杨教授,上学期《诗经解读》考试时,我全都是抄的。

心里又一热,我对右边的女生说,没关系,以后考试你还接着抄。

后边有个男生挤上来,趴在我的耳朵上说,杨教授,我是古典文学的硕士生,等你的《风雅之颂》专著出版后,我的硕士论文就写对你的专著研究行不行?

我心里再一热,扭头对身后的学生们唤,到办公楼前,大家一定要讲文明、守纪律。今夜是李广智副校长在学校值夜班,我们的目的是让他到咱们文、史、哲三系的宿舍楼里看一看,强烈要求学校明天就给我们修缮宿舍楼,争取今年内再给我们盖几栋新的宿舍楼。我迎着大风,断断续续唤完了话,又回头带着学生们朝办公大楼那里走,可到学校主道的十字路口时,忽然看到化学系的一个老师和我一样带着几十、上百的学生迎面走过来。他们从实验楼下拐出来,因为是顺风,居然还举着大横幅,横幅上写着两行字--

抗击沙尘暴,还我大自然。

他们没有往学校的办公楼里走,而是朝学校的大门外边走过去。还有生物系的老师和学生、土木工程系的老师和学生、环境保护系的老师和学生,在学校中央的十字路口上,手挽手地走出来。有的费力地举着--我要环境、我要生命--的标语牌,有的因为风大沙烈,什么也不举,只是在风沙中一起嘶哑地唤--还我环境、还我自然、还我生命的口号,朝着学校大门那边去。就像烧柴油的汽车和一辆辆的马车与牛车,顶风而行,声音轰鸣,吆喝声不断,叫着唤着,都不约而同地朝西大门那儿走过去。而只有我们文、史、哲三系的学生是要朝学校东的办公大楼去。去为宿舍楼的门窗和玻璃,而不是如化学系、生物系、土木工程系和环境保护系那样,为了自然和环境,为了生存和生命。于是乎,我们走在前边的慢下脚,站下来,站了那么刚巧风吹叶落一会儿,相互看一眼,就跟着别的系里的老师和同学,朝学校西大门那里昂首阔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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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4.绵蛮(1)

4.绵蛮

那是多么动人的一张照片啊。

在古香古色的西大门前,我带领着文、史、哲三系的学生站在风口上,身后是其他各系的老师和学生,大家用身躯组成人体长城,不让沙尘暴从大门走进学校内。可因为大门前路窄人多,一时间堵塞了交通,虽是夜晚车少,可道路的两端还是堵起了三里五里的汽车长龙。所有的汽车车灯都开着,一束束光柱穿过半空的风沙,射到学校大门前。就在这一瞬间,不知是影视系热爱摄影的学生抓拍了这张照片,还是嗅觉灵敏的记者,赶到现场抓拍了这一张。我是教授,可我像农民样在大风中袒胸露臂,大汗淋漓,胳膊挽着学生们的胳膊,背景是洞开的学校大门和大门上方由一个如皇帝样的伟人题写的清燕大学四个镏金大字,面前是被风吹起的一片柴草树叶,左边是学生的队伍和长龙汽车阵,右边也是学生的队伍和长龙汽车阵。在这样的背景中,我挺胸而立,脖子梗直,表情肃然,目光炯炯,如一尊英雄的塑像立在人群中,雕在学校的大门前,使那一瞬间,成了我杨科的一个永恒,成了第二天京皇城大报、小报和互联网上共用的一张照片。

我看到那照片时,已经是第二天临近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