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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你在京皇城里的大学教书,就等于先前在皇帝的身边教书呀。人家说,像皇帝、宰相样的人物的孩子,也得到你教书的学校去当学生呢。说你现在上课就教着那些孩子们。说杨老师,好坏都是耙耧山脉的人,你别这样看着孩子呀,他怯生,没别的事,就是希望你抬手摸一下他的头。天已经不早了,摸一下你就该到村里吃饭了。今天就到我家吃饭吧,我回去给你烧碗大米汤,烙些葱花饼,他爷从城里回来捎了几斤肉,[奇Qisuu.Com书]我们再炒一个豆角肉丝和萝卜炖肉块。

说你就摸一下他的头吧,杨老师,你是在皇城教书的呀,你就摸一下孩子的头。

时候是午后的日过平南几杆那么长,炫红的日光从头顶泄下来,所有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都有一层金水在地上铺流着。椿树的凉荫正从我身上移开去,我有一半身子晒在太阳下,一半身子还在凉荫里。从朦胧中睁开的眼,迷迷糊糊我像沉在梦里样。院子里有城里干涩的水泥味,也有山野中鲜浓浓的土腥味,还有我叫嫂子的妇女身上衣服该洗不洗的酸馊味和她扯的孩子的胆怯味及青鼻涕的味。我望着他们俩,也望了望椿树顶上的日光圆团儿,想了一会儿,把目光收回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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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2.晨风(3)

玲珍说她不回村里了?

--也就是你抬抬手的事,你就摸一下孩子的头吧,杨老师。

--她真的说她忙不回村里了?

--摸他一下吧,你是从京皇城里回到村子的,你是京皇城的人,天子脚下呢,你就摸他一下吧。

我便抬起了手,摸了一下孩子的头。

那孩子的头发里有草、有土,还有沙粒儿,摸上去如摸一块荒地样。摸完了,她就脸上挂着感激的笑,孩子就脸上挂着感激的笑。他们奶孙两个一边感激一边就走了,到门口还又回头交代说,日落时让我到他们家里去吃饭。他们就走了,玲珍家的院落里,便孤零零地剩下我和风,还有空气和墙壁,树荫和夕阳。我木然地坐在院中央,透过大门看看越走越远的同村嫂子和她的大孙子,忽然就觉得,耙耧山脉的前寺村,自从我父母下世后,已经和我没有多少纠缠了,没有多少干系了,已经不像我家了。这些年,把我和村落联系起来的,其实只有玲珍。

可是玲珍说,她忙她就不回村里了。我惘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院落转了一圈儿,出来站到玲珍家的大门外,望着像一棵倒地的树样的前寺村,呆一会,用力把脚下的一颗石头踢起来,让那石头砰的一下砸在一棵泡桐树身上,轰一下,我就下决心要到城里去一趟。

要到城里去找她付玲珍。

京城的茹萍对我那样儿,难道你玲珍也要对我那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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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3.蒹葭(1)

3.蒹葭

说去就去了。

来日一早,我就从前寺村往城里走,像从精神病院往清燕大学回一样,疾脚快步。几里路后我在一个路口拦了一辆车,是一辆嘣嘣嘣的拖拉机,吐出的烟团黑石头样砸在天空中。拖拉机开来了,我站在路中央,双胳膊哗地一横,那拖拉机就连三赶四停下来。三十几岁的年轻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说他妈的,不要命了呀。

我说我是从皇城回来的教授啊。

他追着我的话儿问--喂,你知道这儿到皇城有多远?

皇城,我说皇城就是京城呀。

他笑笑--上来吧。

我就坐进了他的驾驶室,登高望远,一颠一荡,山脉两边的玉米地有绿有黄,像浑浑浊浊望不到边的湖。把目光从庄稼地里收回来,我发现司机的头顶没头发,谢顶后又红又亮,像是一个红皮球。我朝他的头顶望了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都怪我的性欲太强了,太爱做那男人女人的事,把我头顶的头发都弄得掉光了。然后又问我,你们京皇城的人一个晚上和老婆弄几回?看我红了脸,说这有啥儿嘛,谁饿了不都得猛吃几碗饭。就又开始专心致志地扶着他黑亮油腻的方向盘。

从耙耧山脉往外走,田地里庄稼的深绿依次浅小,十几里后,见到的玉米就和京郊那儿的玉米一样了,干了红缨,倒挂棵顶,有一股金亮亮的秋香在天空黄荡荡地飞着和卷着。头顶的太阳原是悬在拖拉机的车斗上,像被拖拉机拖着般,可后来它从车斗移到了驾驶室顶上,如一团旺火在驾驶室的顶上烧。

我说好热呀。

司机说凉爽哩。

我说秋庄稼的味香得辣鼻子。

他说有一股臭味让人恶心呢。

我说在耙耧山脉活着的人能多活好几岁。

他说谁能让我去皇城扫街冲厕所,我愿意把我的老婆给他用。

我们说了很多话,沿着耙耧山脉的梁道,从一条沙土路开上了政府修的一条水泥路,又上了通往县城的柏油黑马路,最后就到了城边上。到了老城墙下作为文物保留着的城门楼的大门口,他猛地一刹车,把拖拉机停在路边儿,说,杨教授,操,只顾和你说话儿,我已经多走了十几里,等于是专门把你从耙耧山脉送进了县城里。然后像问我讨票要钱样,说送你也就送你了,我开了十几年拖拉机,还是第一次拉京皇城的人。最后就朝我笑了笑,说咱俩说了一路话,我把我的黑心烂肺都翻给你看了,可我就问你那一件事情你还没有给我说。

他说杨教授,说句实在话,你一个晚上和你老婆弄几回?

--你老婆漂亮吗?

--在床上野不野?

--喜不喜欢女人白天你侍候她、晚上她侍候你的那种人?

我和他说着话,告着别,招着手,一直看着他沿着原路,走去很远才转身朝着城里去。穿过老城墙的门楼时,如穿过皇城故宫天安门下的门洞样,一股凉气从几百、上千年的哪儿吹过来,身上的热燥和汗味一下就没了。就那么穿过古门洞,走进县城里,猛地眼前豁然开朗了,天地辽阔了,高楼林立了。繁华的气味里,有热包子的味,有卖狗肉驴肉的味,有卖布匹鞋袜的味。这是一条老城街,20年前玲珍送我去清燕大学读书时,我们就是从这条街上进城的。可在那时候,全是木门木窗的门面商房没有了,现在路边全是了铁皮卷着的门和门一样大的铝合金的玻璃窗。以为那时候,卖烟酒百货的店铺还会在走进城门不远的街角上,可你看着街角的那个百货商店时,却无论如何不是了20年前的那个百货店铺了。无论如何还是着20年前的那家百货店铺着。

我在那百货楼下站一会,看一看,朝着南边走。这是一条新修的南北道,因为县政府就设在这条道的最南端,道名也就叫了政府路。沿着这路边走边找着路两边,忽然在一家旅馆的北一点,就果真看到耙耧酒家四个大字了,红殷殷写在一栋两层楼间的大幅招牌上。那招牌上还画了一座山(大约是耙耧山脉吧),山上有森林、溪水、菜园和游在水中的鱼,耙耧酒家四个字,就写在这背景是山脉原野的画上面。字虽然被雨水淋得有些剥落和陈旧,可我看到那四个大字时,那四个字还是艳红如初地扑过来在我的眼球上猛地撞一下。

站在马路对面人行道的路边上,盯着那招牌和那招牌下洞开的玻璃门,及门口站着迎接客人的一个小姑娘(不漂亮,也不丑,难说胖,也难说瘦),穿了酒家统一发的水绿水蓝的工作服,像春天时一棵树上肥壮着的芽。

我朝那儿盯着看,就看见玲珍冷丁儿从那个大门出来了,慢腾腾地走,还回头和饭铺的服务员们说了几句啥,手里提了一个城里人从不离手的黄皮包,穿着那季节县城的女人常穿的短裙子,头发是城里女人半卷不卷、半畅不畅的烫发儿,脸上好像有些化妆又没有化妆的样(不漂亮,也不丑,不算胖,也不瘦)。比起乡下人,她一身都是城里人的味。比起大都市的人,她浑身又都是乡下人的味。隔着六七米宽的大马路,突然见了她,让我猛地心里有些惶惑和不安,仿佛不期而遇那样的兴奋让我有些承受不了样。我和她已经有6年没有见面了。6年就像从中国到罗马那么遥远和漫长,就像筷子、树枝一样短暂和直弯。原以为,看见她时,我一定会定睛细看一会才能把她认出来,然而未及眨一下眼,她从那门口一出来,我哐的一下就把她认将出来了。

是她吗?

果真就是她。

玲珍--我朝着马路那边唤--玲珍--

像谁从她身后拍了一下肩膀样,她突然转过身,看见我微微怔一下,手里的皮包猛地朝下滑,要脱手时她又慌忙弯腰抓一把,把包带儿握紧在手里边,有些惊异、有些意外地看着我,脸上飞起来的那个年龄已经不多的红晕,如刚划着就灭了的火柴的光,飘飘忽忽闪一下,脸色就又回到正常了,有些黄、有些白,有些疲惫的样(像是一个有病的人),可却在她那疲惫里,还是僵着、挂着一丝喜出望外的笑。

你来了?她说我正准备回村看你哩,你倒先来了。

说你一路步行还是坐车呀?

说还愣着干啥呢,快到店里呀。

我便跨过马路朝她走过去。到她面前一步远近时,忽然间--忽然之间,我莫名其妙地对她产生了一种找错了人的误会感(我一直以为她还是20岁时年轻漂亮的模样。一直以为她最少也应该是6年前我见她的那个少妇的模样,可在我到了她的面前时,才发现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少女、少妇的样)。人不胖,可脸上有一种中年的蜡黄色,仔细看,眼角、嘴角和额门上,竟都有着细细密密的纹。她应该是远近不到40岁,可她却像极了四十几岁的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会像四十几岁的人(我一直都以为她还是十八九或是30岁,至少样子也该像茹萍那样儿,脸上有一种让人说不清的韵儿和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