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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她会斜靠着吧台的柱子,一条手臂平伸在吧台上,连每一根手指都伸直着,微微仰起下颏,就那种样子全神贯注地听。像他全神贯注地演奏一样。那时有空坐位她也不坐,会一直站着听完。仿佛宁愿站着听。仿佛听乐器演奏这一件事,本就是应该站着听到底的事。一个多小时内,她依柱而立的姿势从不改变。只有平伸在吧台上的那条手臂,会放下来,背在身后片刻。那时,即使有熟客进门,即使她看见了,也是从不打招呼的,更不会迎上前去……

“咱们老板娘也有点儿怪,既然那么喜欢听他演奏,为什么又对他挺冷淡的呢?为什么偏不对他亲热点儿呢?……”

服务员姑娘中,有人曾大惑不解。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老板娘和他是什么关系?从法律常识上讲,是资方和劳方的关系,是一种雇佣的关系。这永远都是一种矛盾的关系。矛盾的关系就不能反而变亲热了,变亲热了就必然会节外生枝,必然会使关系变得复杂……”

她们中也有人诲人不倦……

客人们也都觉得他有点儿怪。但他们同时又认为,一个人竟会演奏那么多种乐器,怎么要求也应该算是一个有音乐才华的人了。其实,在乐器欣赏方面,一般人的耳朵,与具有专业欣赏水平的人的耳朵,是并没有太悬殊的差异的。前一种耳朵听起来很糟,后一种耳朵听起来却好得不得了的情况,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太多的。前一种耳朵听起来挺好,后一种耳朵听起来也好,才是较普遍的情况。客人们对他的演奏水平的评价,基本属于后一种情况。却没有一位客人当面对他的演奏水平进行过评价。他们都感觉他肯定不愿意当面听到,哪怕是称赞之词。客人们中的某些毕竟都不是一般百姓,即使命运落魄,也毕竟曾是文艺那个界的人士。故他们看一个人,就和那些服务员姑娘大不一样。他们不但公认他是有音乐才华的人,而且认为他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人。一个人既有才华又怀才不遇,那么他的怪,就不但是可以理解的,而且简直是必然的了。不怪倒是怪事了。

他们每次对他的演奏报以的掌声,不无同情的成分。

他们以为他每次来去匆匆,是因为还要到别的地方去赶场,在同一个夜晚多挣一笔钱……

“哎,秦岑,你怎么雇到的他呀?”

曾有客人这么问。

秦岑被问得一愣,但那一愣只是瞬间的事,她随即郑重地回答:“网上。”

“真的?”

“嗯。”

“不管你怎么雇到的他,千万拴住他。对他这样的人,应该舍得花钱。‘伊人’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他功不可没!”

“明白。”

问的人,显然并不太信秦岑的话,却又没有什么怀疑的根据。

而秦岑当时的回答,竟简短得那么像他。一反她一向说话的方式。

是的,正是他,才是“伊人酒吧”真正的老板,拥有酒吧百分之七十的股份。而作为法人代表的秦岑,只不过拥有百分之三十。

但这还不是关于“伊人酒吧”的秘密的全部。

一个月中少说有十天,老板娘秦岑睡在他的床上;或反过来,他睡在她的床上——同床共枕。

此点才是那秘密构成为秘密的核心秘密。



乔祺和秦岑虽然不是夫妻,但同床共枕的次数早已相当频繁。一个月内至少有十天他俩晚上睡在一起。有时他睡在她的床上,有时她睡在他床上。歌舞团当年也就是实行房改前分配给过秦岑一套两居室的普通楼房。她去年将它卖了,在近郊以按揭方式买了一套大三居的住房,一百二十几平方米,仅装修费就花了五六万元。在这一座北方城市里,要算是比较高级的装修了。除了乔祺和她的干爸干妈,再没有一个认识她的人知道。而乔祺,在市郊的另一端,也买了一套商品房,比秦岑买的还大,一百四十多平方米。是他自己设计自己选料装修的,效果也足以令人啧啧称赞,却比秦岑少花了一半装修费。秦岑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话里话外的总是对乔祺大有怨词。她觉得乔祺一点儿也不替她心疼她的钱。

而乔祺却这么说:“你不是一再提醒我,你的事是你的事,我的事是我的事吗?”

“那你也得区别是什么事啊!我攒笔钱容易吗?能省几百我也高兴啊!”

而乔祺据理力争:“但你从来也没具体告诉过我,哪些你的事,我绝不可以当成我的事过问;而哪些你的事,我一定要比关心我自己的事还关心是不是?”

秦岑说不过他,就只有生气的份儿。

见她真生气了,乔祺就好言相哄:“别耿耿于怀的嘛,到了年底,如果咱们的‘伊人’收入可观,你那笔装修费我从我的股红中全额补给你行不行?”

于是秦岑才高兴起来。

秦岑不太愿意在乔祺那儿过夜。按她的解释是因为——睡在一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的床上,她会产生一种不够安全的心理。

乔祺困惑,曾追问为什么?

秦岑认真想了想,竟不眨眼地死盯着乔祺的脸反问:“你这里如果来了人,你将怎么向别人介绍我呢?”

乔祺当时被问得一愣,接着有点儿激头掰脸地说:“你怎么到现在还顾虑这一点呢?我已经向你保证过多少次了,啊?那么我再保证一次:第一,我不是这一座城市的人,一年多以来,也没在这一座城市交下什么朋友。除了你根本就不会有第二个人晚上了还敲我这套房子的门。第二,即使我给某人开了门,你在这儿,我也不会允许那个人进屋。”

秦岑又认真想了想,专执一念地继续问:“如果谁非要进屋呢?”

乔祺更不耐烦了,叫嚷起来:“凭什么呀?”

“比如,物业的,检查上下水情况。”

“四个房间呢,你躲在哪个房间不行?非得让别人看见你吗?”

“你不打自招了吧?”

“我心中有什么鬼呀?招不招的!”


“你明明不希望别人在你这里看见我。”

“我……你扯哪儿去了呀!”

“别犯急。别犯急你。让我接着问你,假如站在门外的不是物业的,而是派出所的呢?”

秦岑的眼睛终于眨了一下。眨过后,瞪得更大了。仿佛调了一下焦距,因而能用双眼将乔祺的内心活动更加清楚地拍照下来似的。

轮到乔祺生气了。他一生她的气,就不想理睬她了,于是吸烟。

“说呀。”

秦岑问得倒是心平气和,口吻像一位小学老师问一名犯了错误却还不明白自己错误在哪儿的学生。

“我是安分守法的一个公民,派出所的晚上来我这儿干吗?”

乔祺恨不得扇她一耳光。

“我相信你是一个安分守法的公民,但那派出所的也有可能敲开你这儿的门,进屋来问你点什么历行公务的事呀。”

秦岑不禁微微一笑。不是由于自己的一问再问而觉得自己可笑,是因为乔祺那种生气的样子笑了的。在她看来,他越生气,越证明他企图竭力回避什么,越证明她真是问到了点子上。

“那他们也得在门外问!”

乔祺的声调都变了。

“可他们是派出所的。”

秦岑仍心平气和着。

“派出所的怎么了?要是物业的,我也许倒让进。是派出所的,我偏偏不让进!如今讲法制,除非他们带了搜查证来!”

乔祺脸红了,脖子也粗了。说时,夹烟的手挥来舞去的,弄得哪哪儿都是烟灰。



秦岑的双眼,此刻变得脉脉含情了。她从乔祺手中夺下烟,替他按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站起身,将乔祺的头一下子搂抱在自己温柔的怀里,轻轻抚摸着说:“噢,我的大宝贝,是我不好,不该把你气成这样!噢,我大宝贝气得身子都发抖了,我再不问了,一句也不问了!……”

于是她双手捧起他的脸,俯下自己的头,开始一往情深地吻他。吻啊吻的,直至吻得他气恼全消,孩子似的将头依偎在她怀里,反复只说一句话:“我们睡吧,我们睡吧……”

那时刻,乔祺这一个大男人的样子,像一个困极了的孩子乞怜着大人拍哄入眠……

按说,他们即使不结婚,光明正大地同居在一起,那也是谁都无权干涉谁都管不着的。因为秦岑是已经离婚的女子,乔祺是单身汉。现今,连男女大学生校外租间房子私下里同居,校方和社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不问,佯装不知。谁还干涉得着他俩吗?只要不搞出私生子来,人们尚且默认那是一种自由。两个一方无夫一方无妇的成年男女的同居,多与时俱进啊!

秦岑是这样一个女子,虽然十七岁就身在文艺界了,虽然从少女时就是个美人儿,但却一直洁身自爱。在男女之事方面,从没被人背后议论过。

秦岑曾经在舞台上红了几年。

红在舞台上的她,又正值芳龄,追求者众。她被他们“围剿”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于是选择了团长的助理不张不扬地结婚了。丈夫是个外强中干的男人。床笫间事,“一分钟小说”而已。秦岑倒也从无怨言。更没有觉得上当吃亏过。那个年代中国人在性方面的观念仍很传统。关系再亲密的女性朋友之间也是不怎么谈性事体验的。而在非夫妻关系的男女之间,  性仍是忌讳的话题。性玩笑仍被视为洪水猛兽。所以秦岑以为性本就是她和她丈夫之间那样的一种事而已。一种不做不太像夫妻,为了像夫妻而做有点儿意思但意思不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