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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她的黑眼珠还是那么黑,眼白的部分却明显地增多了,将黑眼珠托得更圆,完全符合事实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抽抽泣泣地说:“我想妈妈,真想她,想极了……”

乔守义伸出双手,一下子将乔乔扯过去紧紧搂抱在怀里,自己褶皱的眼角也流下了泪水。

他说:“噢,宝贝!噢,心肝!噢,乖女儿!别哭,别哭,你哭得爸爸心里边难受,像有把刀在乱割……”

一颗泪水也吧嗒掉在乔祺正包着的书皮上。

他不由得在心里对他的高翔老师说:“老师,老师,亲爱的老师呀,您如果有灵在天,那么您应当看到了,我已经尽力照您的嘱托来爱您的女儿了!还有我的父亲,难道您没看见,他也是多么宝贝小乔乔吗?……”

由于乔乔的存在,原先仅仅父子二人组成的一个气氛单调的家,于是时常氤氲着情感交织的氛围了。乔守义对待儿子的态度,也越来越和颜悦色亲密无间了。他心里一番番产生对儿子的感激……

他有时也就会对儿子这么说:“儿子啊,如果现在别人来把咱们的乔乔领走了,我还真舍不得呢!想想,幸亏当初没把她送掉了。那样,今天谁带给我这么多高兴啊……”

当父亲的似乎要强调,他对儿子的和颜悦色,其实意味着是一种报答。

乔祺则成心不以为然地说:“我觉得没有乔乔,咱们父子俩的日子一定过得很省心。多了一个她,麻烦死了。没有她,我也会想方设法使你天天高兴的,你是我的父亲嘛!……”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我不嫌麻烦!你怎么能跟乔乔比?就你,哼!你现在不惹我生气了,那还不是因为受到了咱们乔乔的好影响?……”

父亲在和儿子谈到乔乔时,总喜欢说“咱们”两个字,仿佛要一次次在儿子头脑之中加深这么一种印象——别以为你当初捡了她,她就只能由你一个人现在爱着她了!她叫你什么?不是叫你哥吗?那么我当然就是她的父亲!我也当然有一份爱她的权力!而且我的权力按父亲的权力那合情合理地得排在你的权力的前边!……

确实,乔祺对乔乔的爱,反倒比父亲来得含蓄,不像父亲那么个人表现主义。乔乔上小学一年级下学期时,市里最大的印刷厂发生火灾,无论市里还是农村,学生们在相当长一段日子里买不到作业本。然而乔乔却拥有着足够用到小学三年级的各类作业本,是乔祺亲自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为她从别一座大城市买回来的。第二年夏季,雨天特别多,全村的小学生,惟乔乔有一把花雨伞,还是新产品,折叠的。也惟有她有一双漂亮的高腰小雨靴,红色的。乔乔上学放学,撑着花雨伞,穿着漂亮的小雨靴,专往积水处走。走得神气而又显摆  。引得别的孩子们,无不以羡慕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她洋洋自得的样子。雨伞和雨靴,是乔祺用他在城里做音乐家庭教师挣来的钱给乔乔买的。老师高翔的爱情悲剧以及他的殉情惨死,反而使他死后名声大噪,渐渐竟被说成了本市最有天才也最具伯乐慧眼的音乐人。乔祺的名字,也在自己不知不觉之中,随着老师的名字一起具有了神话般的色彩。高翔生前最得意的弟子,高翔音乐天才惟一的承传者,青出于蓝必胜于蓝,种种人云亦云的说法,使乔祺在老师死后继续因老师的名字受益匪浅。老师的名字,也继续对他的人生发生着重要而深远的影响。他每觉得,自己仿佛活在老师的影子里。但并不是所谓的阴影,而是令别人谈论起来称羡不已仿佛红光紫气的那一种福荫似的。全国的艺术单位艺术院校又都开始录人招生了,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些个家长们,翘首以待之心又开始死灰复燃。此一点使挣钱这一件事,对于农民的儿子乔祺并不成其为难事。每个月他总有一二百元的收入。多时甚至三百来元。当年这对一户农民而言,是极丰的现钱收入。家里添置了一台新的收音机,三间土坯老屋被翻修过了,窗台以下是砖砌的了,墙和灶台不再是黄泥抹的而是水泥抹的了。乔祺自己,也有一辆曾朝思暮想的七成新的自行车了。他将它维护得看去像九成新似的。在农村,不愁有现钱花的日子不但是令别人家羡慕的,而且是招别人家暗地里嫉妒的。父子俩深谙农民们的心理,陈家的孩子因交不起学费辍学了,只要他们知道了,赶紧替将学费交上去。李家的老人病了,没现钱抓药,父子俩及时将钱送去了。有时,乔祺甚至替人家从城市里将药带回来了。东家儿子结婚了,西家儿媳妇生小孩了,从前的老村长家,必有一份体面的贺礼送去。包括他的接替者在内的村人们,依然尊敬地称他村长,依然在前边冠以他自己并不怎么受用也与他的年龄并不怎么相符的“老”字,以表示对他的亲和的持续性的承认。而他心里清楚,自己所受到的比从前似乎更加真实的尊敬,乃因沾了儿子的光。

四十八

乔守义一家三口,在村里依然很特殊。

从前是靠了乔守义一村之长的权威。

后来是靠了儿子乔祺的助人为乐。

而小乔乔,逐渐成为全村大人们都喜爱的一个小女孩儿。这是很自然的,她也沾尽了大哥哥乔祺的光。在农村,助人为乐慷慨大方之人,是口碑最好的一类人。因为那样的人总是比人们所希望的数量少。大人们喜爱小乔乔实属爱屋及乌。而他们的小儿女们喜爱她,则由于她也和她的大哥哥乔祺一样,在小伙伴儿中每以助人为乐慷慨大方普获好感。

当然,这小女孩儿自身,也有格外招人喜爱之点。她天生聪明。那一种聪明是农村孩子中少见的。体现为一种禀赋,一种基因现象。她记忆力极强,一篇课文看一遍,放下课本就背下来了。她有很丰富的想像力,善于讲故事。而一个善于讲故事的孩子,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将一大堆孩子吸引在凝聚在自己周围,乃是一件易事。

“乔乔,再讲一个吧!”

“乔乔,上次讲的那一个故事,你还没讲完呢!”

“乔乔,你的故事都是从哪儿来的呀?"

还能从哪儿来的呢?再天生聪明的一个孩子,上帝也不会在其出生之前就将无穷无尽的故事像印书一样印在她头脑里了。或是乔守义讲给她听的,或是大哥哥乔祺讲给她听的,或是从小人书上看来的。到她小学二年级时,她的乔祺大哥哥已经为她买了几十本小人书了。而那对于一般农村的孩子太是精神上的奢侈了。她不久便在乔守义和乔祺的点说之下懂得了一个道理——在农村显摆是招人讨厌的。于是她将那些小人书全分给了村里的孩子们。并且,以后也知道在下雨天去上学时,应该顺路接上一个没有雨具的同学,两人共撑一把伞了;也不穿着漂亮的小雨靴偏在赤脚的同学面前去蹚水了。


人和犬马一样,有时候我们真的不得不承认血统论多多少少是有一点儿道理的。高翔的父母以及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是那类艺术和人生糅合得难解难分的人。两代父母双方面的艺术基因,在她身上形成着一种原始的未经开发后来也一直未经开发自然而然的禀赋。它虽未体现于艺术,却体现在她后来的人性质量和成分之中了。而她的人性之中,亦具有她的母亲,那个安徽农村女孩人性之中特别纯情质朴的一面。以及她母亲的母亲,一个忠心耿耿地为她父亲一家做了二十几年女佣的农村女人那种以善为本,宁天下人负我,我不负任何人的可贵品质。而乔守义父子之对于她,除了给予她充分的饱满的父爱和兄爱,还告诉了她诸多做人的一般的道理。在乔祺这一方面,为的是对得起老师。在乔守义这一方面,为的是维护“农民”两个字的名誉。那是他这一个当了三十来年村长的特殊农民的意识本能。他的阅世经验告诉他,总有一天,不定什么人,会以什么样的一种血缘关系来认乔乔。他希望那时对方们感慨万千地承认——想不到,一户农民,将一个当年被抛弃的城市里的女婴,变成了一个如此有教养的女人。而不愿情况反过来,对方们抱着乔乔哭,边哭边说你怎么被变成了这样!罪孽呀,这户农民将凤种变成了乌鸦!……

乔乔成长得无忧无虑。她活泼、快乐,性格发展极其自由,未受过任何一种压抑,终日幸福得像坡底村爱狗的人家所养的小狗。她开心起来依然会笑得格格嘎嘎前仰后合的。能感染得别人也心花怒放。但是她若安静下来,却又往往如泥捏的一个好看的小人儿。那时乔守义和乔祺都不太敢轻易走到她身旁去,认为那时要干扰了她的安静简直是一种大错。

一盘火炕,以前是乔守义因为风湿病腰腿疼睡炕头,乔乔怕热睡炕尾,乔祺睡炕中。火  炕夏天也是要烧的。总之只要开火做饭,烟走炕洞,就实际上等于也烧炕了。自从乔乔大到七岁,乔守义不睡炕头了,要睡炕中间了。他说总感到心里有股内火,睡炕头也觉燥热了。自然,那是借口。从而,睡在炕中间的这一位父亲,每晚就将儿子和乔乔的褥位隔开了。

这一天三口人熄灯就寝不一会儿,乔守义发觉乔乔悄没声地爬了起来,打算从他身上迈过去。他知道她要怎样,以批评的语气说:“嗯!不许再调皮了。都熄灯了,就该好好睡觉嘛!”——一边说,一边伸出只手去捉乔乔的手,意欲扯住她,将她拖倒下去,迫使她老老实实地睡。却没捉住她的手。黑暗中但听她格格笑着,已然从自己身上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