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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他一路回忆起了七年前她是个婴儿时,自己怎么样为了抄段近路,反而多走了不少冤枉路,跟头把式地趔趄在大草甸子上的情形。

他耳边响起了七年前那个漫天飞雪的下午,还是个婴儿的乔乔在旷野上的哭声,笑声,以及十五岁的自己为了不使她哭,而一阵一阵的引吭高歌和一番一番的自言自语……

也忆起了父亲怎样驾着马车抱着乔乔想将她送给那边的派出所去凭他们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的事……

忆起了七年前父亲为她召开的那一次全村大会……

他忆起了许多许多,桩桩件件,仿佛就是发生在昨天和前天之事。

他真想讲给乔乔听啊!

但是却明白,一件也不能讲。甚至也不能当成别人家的事讲给她听。

因为他太清楚,她是一个如同体温计一样敏感的女孩儿。

守口如瓶有时是遵守纪律,有时是心理快感,有时接近着自我虐待。

马铃儿哗哗响……

马蹄踏冰车轮碾雪……

乔乔依偎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似乎睡着了……

他低头看看她,却见她大睁双眼,眸子在雪白的月光下晶亮,脸儿在月光下惨白。

他内心里对父亲感到深深的罪过。

他内心里也对乔乔倍觉内疚。

不能告诉父亲的也一点点都不能告诉乔乔。起码现在还不能。

欺骗和隐瞒了父亲七八年的事情,还将继续对乔乔欺骗和隐瞒下去。

继续到以后多久呢?

到乔乔十岁的时候?到她十五岁的时候?到她十八岁的时候,一直到她和自己一样二十二岁了是一个大姑娘的时候吗?

什么时候告诉她才是最好的时候?

或者根本就应该将这样的念头像按死一只小虫似的按死在自己心里,才是明智的选择?

马铃儿哗哗……

乔祺困惑。

“冷吗小妹?”

“不。”

“还发烧吗?”

“轻点儿了。”

“想什么呢?”

“想爸爸。”

“……”

“还想你。”

  

五十三

“傻话。我不是搂着你吗?”

“爸爸对我那么好,还没等我长大了报答他,他就走了。从今以后,世上只有大哥哥一个爱我的人了……”

“我会连同爸爸对你的那一份爱也担起来,我保证。”

乔乔的身子在被下一翻,面对着他了。

她也用双手搂抱着乔祺,喃喃地说:“大哥哥,我以后再也不磨你了!”

“又是傻话。七八岁以前的女孩,都爱磨人,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再说,我从来也没嫌你磨过我呀!”

“现在我自己想想,觉得不好。”

乔乔害羞地将头埋在他怀里。

“别搂着我,把手缩被子底下。”

“搂着舒服。”

“冻伤了手!”

乔乔的双手,反而将他搂得更紧了。

于是乔祺一只一只将她的双手拽到被子底下。

“就这么乖乖偎着吧,听话。我唱歌给你听。”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遥远,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为什么离别得那样匆忙?

二十二岁的坡底村的青年,当年他所会唱并且自己真的喜欢唱一唱的歌,无非是几首前苏联歌曲再加上几首东欧国家的歌曲。都是听来词曲忧郁的那一类。

他的老师高翔不但教会了他几种乐器的演奏技巧,教会了他看五线谱,还教会了他唱以上那些歌曲。潜移默化的,他的老师影响了他人生的同时,也重塑了他的性情。老师不在了,老师的影响仍在。老师和音乐,无形中使他变成了一个忧郁的青年。而乔乔,使忧郁的他更加忧郁了。

在那一个冬季,那一个夜晚;在七八年前和七八年后的同一辆马车上,忧郁的大哥哥和快乐天使般的小不丁点儿妹妹,一个依偎在另一个怀里,都觉得他们真是谁也离不开谁。

马车停在家院前时,乔乔在他怀里睡着了。乔祺将她连被子带褥子抱进家里,轻轻放在炕上后,俯下身,将唇吻在她额上。

他直起身时,乔乔睁开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说:“哥,再亲我一下。”

其实马车一停,她就醒了。她是装睡。病了,她心里就更加的自娇了。娇,就更想让大哥哥抱她一下了。

乔祺说:“我不是亲你,我是想知道你还发烧不发烧了。”

“那人家都是用手。”

乔乔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

“我手凉。你小时候我一担心你发烧了,就那样。家里又没有体温计,只有那样。如果那算是亲,七八年以来我至少亲你一百多次了!”

乔祺说完,转身想去往炕洞里添柴,乔乔轻声叫住了他。

她心里那娇,还没够。由于丧父之悲,由于病,其娇与以往不同。像朵蔫了的花,急需浇点水。倘不,便会蔫死似的。起码,她自己是这么感觉的。

她说:“哥,那就真的亲亲我吧。”

五十四

她横躺在炕上,朝乔祺微微侧着头。眼神儿中,充满乞求的意味儿。那样子,着实有些令人看着可怜。

乔祺愣愣地望着她,仿佛没听懂她的话。

她又说:“如果刚才一次,连同以前的一百多次都不算亲我,那等于我从小到大,你都没亲过我一次。你还口口声声说你爱我呢!”

乔祺不禁暗悔自己的话说得太绝对了,也不符合事实。事实是在她四岁以前,他没少亲过她。反正不会比一位小妈妈亲自己可爱的女儿的次数少。难道她对四岁以前的事儿全不记得了吗?他往炕前走了一步,细端详她,想要看出她是不是装的。结果没看出来。

他说:“忘了你路上怎么保证的了吗?你保证以后再也不磨我了,对不对?”

她说:“我也没磨你呀,只想让你亲亲我。”

她的声音很细弱,七分由于病,三分是装的。在她,觉得自己并没装,完全是由于病。爱撒娇的小女孩儿都这样。撒娇本就是得装的事。可她们一装,就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  是不是装的了。

“我得往灶里添些柴,还得烧水。不烧壶开水,你夜里渴了怎么办?”

乔祺说罢,又欲离去。

“哥……”

乔乔的声音听来凄凄切切的,那一种仿佛愿望被漠视了的哀伤劲儿,令乔祺的心顿时软得没有形状了。

七八年来,她第一次害重病,而且是在父亲死后不久的悲伤笼罩的日子里。

乔祺站住了。迈不动脚步了。犹豫片刻,复一转身,跨至近旁。他伸出两条长胳膊,双手按在席上,身体前倾,俯视着乔乔的小脸儿又犹豫片刻,接着缓缓低下了他的头。

乔乔闭上了眼睛。小脸儿由于刚从寒冷的外边回到温暖的家里,也许还由于仍在发着低烧,红扑扑的像红苹果。

乔祺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之后他说:“小妹,我觉得你还是有点儿烧。”

乔乔睁开眼,嘴角微微一动,脸儿上露出了愿望被理解并且被满足的一丝笑意。

“明天去打针,别忘了提醒哥在医院买一支体温计。”

乔祺说罢,再也不犹豫什么,果断地走了出去……

乔乔一病就是二十几天。

医生认为她本应该住院的。乔祺也希望那样。可病床紧张。等终于有病床了,乔乔的病也好了。二十几天里,乔乔更瘦了。乔祺也明显的瘦了。顾不上理发,顾不上刮胡子,看去不似一个二十三岁的小青年,而有几分像一个“大老爷们儿”了。

那时,快过春节了。

以往积攒的一小笔钱,为乔乔治病花光了。还借了几十元钱。

那一年的春节,从初一起,家中不断有村人来拜年。乔守义活着时,这个家的人气都没那么旺过。村人们几代以来迷信这样一种说法——谁家在春节前死了长者,如果他或她在人间大体上是个好人,那么阎王爷照例会放他几天节假,让他或她有机会重返人间清算积怨,为的是体现一种对鬼的公平。村人们怕鬼偏偏在春节期间清算到自己头上,与死者生前有怨的也罢,无怨的也罢,都会主动向死者的家人表达友好,以图吉利。

乔乔确乎变了。迎客、送客、敬茶敬烟,见什么人说什么样的拜年话,一切都做得周到而又得体,简直堪称村里大小孩子们的典范。听着村人们当面或背后对乔乔的夸奖,乔祺内心倍觉欣慰。从此也对乔乔刮目相看了。

他特别想向坡底村农民以外的人们炫耀自己有一个多么清丽多么懂事的小妹妹了。是的,那是一种炫耀心理。他觉得有点不好。也觉得没什么。于是初五后,接连几天用自行车驮着乔乔到江桥边,不辞辛苦扛着自行车上下江桥,就这样将乔乔带到了城市里去拜年。

五十五

乔乔对“大哥哥”此举虽无参与的热忱,却有充分的理解。

当乔祺问她愿意不愿意时。

她说:“大哥哥愿意的事,我都愿意。”

而二十三岁的坡底村的音乐青年所认识的那些城市里的人,无非是些乐团的青年演奏员,艺校的青年教师,各行业职工俱乐部的文艺骨干,一心想当音乐演奏家的少男少女以及他们的父母。

乔乔没有料到,在这些人家里,她的“大哥哥”竟受到特别真诚的欢迎和相当礼遇的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