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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当然,这其中有男女的情怀,苦守了整个寒冬的大闺女,又可以再次看见情郎了,那些个阔绰豪迈的皮货商,看起来总是那么神气,本地郎相形之下,可就褪色了。

大车蜿蜒而近——

第一辆大车的车把式“老叫驴”,最拿手的是他那一手大响鞭,鞭梢儿抖开了,像是阿拉伯数字的一个“8”字,头尾两声鞭响,能传出一两里去!

车到了,“老叫驴”神气得跟什么似的,第一个跳下车,你瞧瞧他皮褂子袒着,胡子嘴咧着,向着迎上来的左大掌柜的拱着手——

“大掌柜的好啊……我给你带生意来啦!”

“谢谢!谢谢!”四只手一触,老叫驴掌心里,可就多了十两重的一大锭银子。

“哈哈……”

老规矩了,彼此心照不宣,送的人不心痛,受的人更实惠!

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所有七辆车都来了。

左大海每一辆车照例都有些彩头,车把式喜得嘴都合不拢,自动帮着卸货,七辆大车下来了六七十个大小伙子,每一个都兴高采烈的。

集上的人都围拢过来,叫着嚷着,瞧瞧这份儿熟劲儿哪!冰河集整年没这么热闹了。

左大海亲自照顾着生意,认识的人一个个打着招呼,不认识的更得攀攀新交。

客人个个进了坊,大车卸下来,驴子马都拉到了号里,天可过了晌午了。

管坊里新的忙碌才刚开始,老板娘花四姑亲自临厨,杀鸡宰羊,临时请来的七八个大小伙子,忙得团团乱转,四姑亲自指点着,她对这帮子客人的口味,摸得清清楚楚,一盘子一盘子端出去,都挺像个样,都准能捞上一个“好”字!

食堂里,左大海双手端着一碗“老二白”,桌桌亲自敬酒。

反穿着貂皮褂子的盖雪松,无疑是这伙子人里的一个头儿——

此人三十二三的年纪,还是个光棍,没有娶妻,人长得魁梧,据说一身功夫更是好样的,大家伙管他叫“赛吕布”,小伙子有股子豪迈劲儿,年纪不大,多年来已挣下了上万的家当。

左大海对于这个人破格地青眼招待。

拍着他的肩,左大海大笑着道:“行,兄弟,真有你的,人是人,货有货,来,干了这碗酒,老哥哥给你做个大媒,什么样的闺女,兄弟你只管挑吧!”

说着,一仰脖子,把满满的一碗酒喝了个精光。

“赛吕布”盖雪松爽朗地一笑,一碗老二白,喝了个点滴不剩。

“兄弟!”左大海抢回话题,还是那一句话:“年纪不小了——儿子不说,可把孙子给耽误了!”

“左老哥你笑话了!”——提起这码子事,盖雪松两弯浓眉可就由不住拢在了一块儿!

苦笑了一下,他挺不自在地道:“月老不牵丝,媒婆不说亲,东一次忙,西一次赶,可就搁下来了!”

“难道冰河集、青松岭,这么些个大闺女,兄弟你一个都看不上?你到底要挑什么样的?”

“我——”盖雪松欲言又止地笑了笑——挺漂亮的小伙子,尤其是那一嘴牙,一颗颗就像玉米似的,又整齐又白!

“不提这档子事啦——”

“好吧!”左大海转过话题儿,道:“这一趟生意怎么样?不错吧!”

座上另一个朋友——“黑虎”陶宏哈哈大笑道:“敢情!总算没有白忙活,光是熊皮,咱们就剥了三十来张,别的就更别说了!”

“好!”左大海哈哈大笑了几声,道:“真该恭喜各位了!”

“黑虎”陶宏指着盖雪松,说道:“掌柜的,你该恭喜咱们当家的,那只横行雪山的白魔王,这一次可栽在我们的头儿手里了!”

左大海怔了一下,继而不胜惊喜地道:“真的?皮剥下来没有?”

“白魔王”是一只出名的大白熊,多年以来横行雪山,附近居民家畜、庄稼受害至深,这么些年地方悬赏,官家征猎,猎人死了十几个,就没有听说有一个猎人能够偎近“白魔王”身旁的,这时乍闻“白魔王”死了,而且死在“赛吕布”盖雪松的手里,怎不令人既惊又喜?

“赛吕布”盖雪松很高兴地点着头笑道:“不过是凑巧罢了,活该那个畜生该死!”

“这可是大喜事,兄弟,你知道不知道?”左大海瞪着一双大眼道:“如果真是白魔王的话,凉州府的赏银就有一千两银子,那张皮更不得了,有人愿出价五千两银子呢!”

“是么?”盖雪松侧着眼睛一笑道:“那是我听错了,我还以为有人出一万两银子呢!”

左大海顿时愣了一下,道:“你是听谁说的?”

“是不是都无所谓!”盖雪松喝下了碗里的酒,慢吞吞地道:“反正我也不急着卖!”

“火眼金刚”左大海哈哈一笑,说道:“是啊——拿着猪头,还怕找不着庙门吗?”

笑得可是不大自然。他这里刚一收气的当儿,就听到门外小伙计“柱子”喝道:

“客来——”

左大海怔了一下,道:“这会儿还有客?不可能呀!”在座各人心里也都怔了一下,因为关外大车就只这么一拨子,绝不会再有第二拨,这么长远的荒凉道上,放单那简直不可能,要不就是本地的客!本地客还用得着投店住宿吗?

左大海情不自禁地同着二管事徐立,账房王麻子,三个人快步迎了过去。

暮色里,可不是有个人来了么,没乘车,是骑的马!

那人孑然一身,披着单薄的一身紫色长衣,头上戴着同样颜色风帽,风吹衣扬,远远看过去,真是说不出的英姿飒爽,只是看起来别有一种单寒萧索的感觉。

来客骑着一匹长毛的瘦马,马色纯黑,看上去似乎和马上客同样的单薄。

落日余晖,映照着这一人一骑,好快,不过是眨几下眼皮的工夫,已到了店门前!

马蹄践踏着雪泥,春风吹飘着长衣,那个人放慢了坐骑,用着轻快步,一径地向迎春坊前行进。

二管事徐立,早先追随左大海,也是有鼻子有眼的道上好汉,看到这里,却禁不住赞了一声:“好俊的人物!”

左大海透着希罕地道:“这个人难道是关外来的?”

徐立眯着眼道:“错不了——”

说着他就首先迎上去,伸手就去拉那匹黑坐骑的口环,却没想到对方那匹大黑马,看上去瘦瘦的,还是真厉害,看见有人要动它,两双前蹄霍地扬起来,唏聿聿长嘶着,张开嘴就向徐立手上咬。

徐立当然不会被它咬上,可也吓了一跳。

“好家伙!”他嘴里叫着,一只右手由黑坐骑的左面脖子绕过去。“叭!”拍了它一巴掌。

那匹黑马吃他这么一拍,顿时收敛多了,双蹄放下来,嘴里一个劲儿地打着噗噜。

马上客笑着说道:“不妨事,我看着它!”
一面说,一面翻身下马——这当儿徐立注意到对方足下是一双青云缎子的薄底快靴,上面竟是不沾一些泥土。

其实何止是那双鞋,包括对方全身上下,连那领曳地的紫色长衣,看上去都是那么干净,一尘不染!

小地方,这般讲究干净的客人实在是不多见!

紫衣客人一只手拉着马,走到了迎春坊门前,左大海双手抱拳道:“兄弟左大海!

欢迎欢迎!”

三个人这才看清了来客三十左右的年纪,白净的脸皮,眉长而秀,目深而清,很祥和的一种读书人的气质,虽是长途跋涉,可绝不像江湖人物,身上更没有那种风尘之色。

马背上还驮着这客人的行李卷儿,是用绿色的油绸子包扎着。

听了左大海报名之后,紫衣客点头含笑道:“左当家的大名久仰,不敢当,不敢当!”

“客人您贵姓?”

“啊!我姓桑——桑树的桑!”

“桑先生是从关外来的么?干什么发财啊?”

桑客人点点头道:“不错,是关外来的,做皮货生意,谈不到什么发财!”

一听是做皮货生意的,左大海和徐立少不得要多看上他两眼了——毫无疑问,这是一张生脸,从来不曾见过的生脸儿。

左大海心里透着希罕,再看看他随身的行李,不过是那么一个行李卷儿,一个皮革褡裢,这能装多少东西?

马牵到了槽里。

客人让到了屋里。

姓桑的客人大概没想到里面会有这么多人,诧异地看了一眼,就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大家伙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他几眼。

一个单身的客人,又没有带什么皮货,左大海虽然心里有点奇怪,可也不太注意他,再说,满屋子的贵客,还等着他照顾呢!

姓桑的客人卸下了披穿的那件紫色长衣,里面是皂色的一件长衫,单单的,这个天穿这种衣服是太早些了。

他摘下风帽,才看见他头发留得很长,结挽了一条挺粗的短发辫像马尾巴般的,下梢是散着,由左面肩上搭下来,说不出的有一股子俊俏味儿!

大概是路上受了些风寒,由前上额到后面发根,扎着一条三指宽的青绸带子,衬着他略微消瘦的脸,真有三分的病容。

行里卷儿和皮褡裢,放在他面前桌子上,店伙计柱子上来问他要什么吃的,他讨了两角酒,要了一个小火锅,叫了两个火烧。

酒菜很快地来了。

桑客人慢慢地喝着酒,眼睛却由窗外望去。

暮色里,天空飞着几只大秃鹰,低空盘旋着,嘴里“吱——吱——”地叫着。

天边是醉人的红霞,映衬着远处谭家的琉璃瓦,灿生出一片五彩斑斓。

——他的那双眸子,像是盘算着什么似的,看着、看着……似有无限的心事,苦涩的老二白,一杯杯地灌到了喉咙里。

食堂里的客人,已到了酒意阑姗时候,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了。

二管事和两个伙计,招呼着大家伙上楼歇息,客人陆续地散开,倒只有中间桌上那个帮客头子“赛吕布”盖雪松和三五个同伙还没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