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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

  见到全线战事奏捷,我已经不愿再继续走下去了,只想返回盛京。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如愿站到了关雎宫外。其他四宫门前的积雪清扫得干干净净,却只有关雎宫外层层堆积的深雪似是要淹没了我。  双足刚迈上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台阶,宫门却突然打开了。老姗满颤巍巍端着药碗走了出来,我瞬间变成了冰雕。

  突然失去了勇气,再也迈不出一步。  最终我也没有进去,也许注定了自己在爱里是个可悲而怯懦的人。我还是退了回来,继续夜夜守着磷趾宫的窗棱,注视着对面。

崇德四年三月,岳托师行山东,卒于军中。我在盛京接到消息顿感五雷轰顶,痛失了岳托伤心难过的并不止我一个,只怕某个人会更加难以承受。  尽管我一直封着消息不允许任何人告诉她,可是四月杜度师还,岳托的死讯注定再也掩饰不住了。

“她如何了?”我拧着眉头,注视着颉德禄问。  “回皇上,娘娘已经是昏倒了第十七次了。萨满上神说怕是——快撑不下去了。”颉德禄的话换来了我天长地久的沉默。

事隔一年多,再次迈进关雎宫对我而言居然像是一种残忍的考验。

真正看到她的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己还是来错了,我不该来的。自己眼中枯瘦如柴的女人难道就是我记忆中的海兰珠?

她在弥留之际眼泪却是为了岳托而流,我静静注视着她,却没有任何不平,反而在为她的那份悲伤而心痛;因为我太明白那种永生再也不见的痛了,而我早就痛过她千万倍。

  我低喃着好似自言自语般问她,“岳托走了,你便肝肠寸断。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是怎么对待我的?儿子下落不明,你却又要撒手离我而去,你还要我如何生?!难道我不该恨你吗?”  这一刻她闭紧了双眼,泪水却沿着眼角打落枕巾之上。

  本打算逼迫自己就此放开手,她若真要去了就不再折磨得困住她,可是她却咬紧牙关又挣扎了回来。

  不明白她为什么还选择继续煎熬下去,可是却不止一次半夜梦回庆幸着她还存在,还是质感真实的。

崇德五年的新春,我踩着晨光迈进关雎宫,她却因为疼痛失去了知觉。

  我坐在床沿,安静地望着她。从不知相守居然这么困难。

  “我已经准了李溰回朝鲜,你的心愿终于可以完成了。”我轻轻顺着她鬓角的发丝,缓缓说与她听,虽然明知她毫无知觉根本听不到。

两个月后再来看她,她又是无知觉。

  “叶布舒的儿子今日已经一周岁大了,可惜你是见不到了。当初若是你不送走儿子,他现在已经两岁半了,可以满地跑着喊‘阿玛,额娘’了。”自己的心中早已分不清究竟是怨不怨她。  ……  总是会管不住自己的腿脚,时不时往关雎宫去。可就像老天故意作弄一样,每次见到的都是昏迷不醒的她。  从未让素玛告诉过她我有来过,因为怕她会明白其实我并不恨她,从来都不,那她也许就不会苦撑下去了。我依旧是自私得可悲。

十月二十五,虽是生辰之日,却更觉寂凉。哲哲张罗着要操办寿筵,可是我全无心情。不想身心俱疲却还要伪装应酬,只是下了道奏折大赦天下。

  放下多尔衮的战报,情不自禁地走到关雎宫门口。推门而入,映目而来的是瞪大了双眼的她。刚想庆幸终于见到清醒的她,却发现她的身体卷缩着,抽搐着,颤抖不止。

第一次正面直视她的痛楚,我已是完全钉住不动。

  远远望着自己亲手制造的残酷,我感觉连呼吸都困难至极。

  拼尽力气冲了出去,冷风刷刷吹过耳边,周身一切都在随着奔跑变化,眼前唯一不变的却是那一刻她刺痛的双目。  我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勇气越过凤凰楼一步。

崇德六年新春,我亲自将四格格雅图送上了嫁往科尔沁的官道。骑马奔驰在回宫的路上,记忆里太多相似的东西抹不去。

  经过叶布舒的府邸,我忽然刹住了顿河马。颉德禄前去通报,叶布舒仓惶跑出迎驾。

  “儿臣叶布舒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岁万万岁!”叶布舒为首率众出府行礼,一堆大人中很明显有个弱小的身影,此刻正无视所有人的恭敬,一个人好奇地抬头张望着我。

好熟悉的一双眼睛!我倒吸一口气,翻身下马立在孩子的身前。

  “这是谁?”我开口问着。

  叶布舒朝着我身影望去,不由得惊慌失措,大叫着:“奶娘呢?怎么如此失职?居然让苏尔登跑了出来?!”

“你就是苏尔登?”我蹲下身与他直视,想更看清楚这孩子一些。苏尔登是当年我赐给叶布舒儿子的名字。

  小家伙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点了点头,径自拉住我握着马鞭的手爬了起来。那一刻久违的怦然情绪迅速穿遍了全身。

  叶布舒慌张的将孩子又摁回地上,压低他的脑袋,战战兢兢地请罪:“恳请皇阿玛赎罪,苏尔登还太小,不懂规矩——”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抱起苏尔登向府门走去。

  步入暖阁,将苏尔登放在腿上,紧紧盯住他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这对眼睛像极了某人。

“你会带我去骑马吗?”他稚嫩的童音出口,一双小手紧紧地攀住我的马鞭。  “苏尔登,放肆!在玛父面前居然敢称‘你,我’!”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叶布舒今日格外心急暴躁。  “叶布舒,苏尔登今年多大?”我故意试探地问出口。

  “回——回皇阿玛话,苏尔登生于崇德四年,如今已是快满——快满两周岁。”豆的汗珠渗了出来,反衬着寒冷的天气,显露着他的心虚。  “快两周岁?”眼前的孩子明显不止三岁,而且他这副小模样和我深深刻在脑海中的那个多么相似?像极了她的眼睛,像极了她的嘴形……  我望着眼前的孩子,若此时再不明白这一切就太愚蠢了。

  “你可想骑马?”我见他双手始终不肯放开马鞭。

  “想,可是阿玛不肯应允我出府。”他说着扁起小嘴,气鼓鼓的模样可爱透了。

我望了叶布舒一眼,他很清楚瞒不住我了,只能安静立于一旁,伤感着始料未及的一幕。

  我又低头注视着苏尔登问:“我带你去骑马可好?”

  “好啊,好啊!”他在我腿上开心地左右摇晃着,然后跳下地着急拉着我的手便往外扯,嘴里还嚷着:“玛父最好了,只有玛父肯带苏尔登去骑马。”  我心里绞痛着,因为他这一句“玛父”,原本该是“阿玛”啊!

  我一把将孩子搂入怀里,跨上顿河马,强忍下眼底快要溢满成灾的泪水。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今生还有将他抱在怀中的一刻。

虽然不忍放开怀中的孩子,我却终是不得不回宫。

  看着苏尔登蹦蹦跳跳地跟着管家跑进了府门,我只有一个冲动就是想将他再拉回来。  可是我却并没有动,只是注视着他越跑越远。他却又突然挣脱了管家的手,跑了回来,对我笑着露出两颗虎牙大喊道:“玛父可要记住苏尔登,要时常来带我去骑马。”  说完他又“嘎嘎”笑着跑得更远了,直到完全离开了我的视线。  叶布舒在我马前重重地跪下,满面愁容,只说了一句:“儿臣自知罪无可恕,却不得不恳请皇阿玛放手!”

“放手”?难道时至今日我还能不放吗?她恐怕是用尽了所有的心思才给了儿子崭新的人生。看到苏尔登如此无忧无虑健康地活着,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放手?

  这一刻我深能体会为什么她费尽周折,甚至不惜赔上自己一条命也要把儿子送出宫。皇位有什么可眷恋的?除了那份执掌生杀的大权,所剩的只不过是高处不胜寒与常人难以想象的无可奈何。此时此刻,我又何须再执着!

回到皇宫,我没有丝毫迟疑,直接推开了积雪尘封的关雎宫大门。

  她瞪大了震惊的双眼,捧在双手上的药碗剧烈地晃动着。

  我走过去,直接自她手中夺下药碗,连同眼前的老姗满一起推出了关雎宫。  素玛哭着笑了出来,悄悄退出了门外,大门再次重重地掩上之时,只剩我和她独对着彼此。

“你这是——为什么?”她挣扎着靠在床沿,不敢相信地对我摇着头。

  我冲过去将她紧紧地拥入怀里,天知道我几千几万次幻想着此刻的动作。她的骨头膈疼了我,可我却享受着那份疼,只想将她完全溶进自己的身体里。  她先是完全僵硬得怔住,随后双肩骤然颤动,在我怀中辛酸委屈地抽泣起来。像是要用她三年来全部的痛苦淹没我,她的眼泪鼻水抹湿了我胸前的整片,可我却感觉三年走来只有这一刻是幸福的。只是这幸福注定了不会长远!

“我见到了儿子。”我在她耳边低诉着。  她顿住吸了一半的气,不再有反应。

  “放心,我不会再纠缠那个身份。只要他能开心地活着,我愿意只作他的玛父。”我心情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只是眼前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不堪。  顷刻听到她吸起又沉沉呼出的一口气。她撑开我的怀抱,直直注视着我问:“八子——他好吗?”  “嗯。”我肯定地点着头,“他一直缠着我要骑马。”  她听了我的话,拧紧眉头,重重闭上双眼,泪水沾湿长长的睫毛,顺着消瘦暗淡的脸颊悄然滑下。

当她再次注视着我的时候,已是泣不成声:“是我对不起你,——你怪我,——怨我,——甚至恨我都是——”

我瞬间擒住她的双唇,用自己痴醉的吻截住她所有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