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洪钧有些不好意思,略带愧疚地解释说:“有韩湘在嘛,我和他再怎么熟,他也是客户呀。”

        邓汶忽然大叫了一声:“哇,double!”

        洪钧忙往台面上看,小玻璃圆锥居然又放在了“00”上面,连续出现“双零”,自己当

        然又是全军覆没,他懊恼地拍了一下台面上的绒布,把面前剩下的三摞筹码推到庄家手边,说了句:“Cashout,please.”

        邓汶看见洪钧把庄家推过来的两个面额25美元和一个面额10美元的筹码放进兜里,便问:“怎么不玩儿啦?恐惧啦?”

        洪钧拍了下邓汶的肩膀,说:“走,和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聊呢。”

        ***

        洪钧把酒店客房的门推开一条缝,回头对邓汶说:“先说好怎么睡法再进去,我这儿只有一张kingsize的大床,checkin的时候特意要的,谁想得到会碰上你呀。怎么办?咱俩同床?”

        邓汶不理睬,猛地从后面一推,连洪钧带自己一起都撞进房间里,等洪钧转身把门关上,邓汶已经走到了客房的中央,他把鞋脱掉,踩在松软厚实的地毯上,双手叉腰环视一下房间,说:“哟,原来堂堂的洪总也只住这种豪华间呀,连我这小百姓在Hilton的也是这种房间,比你这里好像还稍微大些,您怎么没要个suite呀?”

        洪钧把西装脱下来挂在壁橱里,笑着说:“我要是自己定个套房,就必须也给韩湘定个套房,那就太贵了,全程坐的都是商务舱,就已经让我心疼了。再说本来也没打算在房间里呆多少时间,要不是碰到你,我可能就在casino混一宿了。”

        “那我就睡地毯,您还是睡您的大床。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本人的呼噜还是不减当年,夜里要是吵得你睡不着,你还可以去casino混混。”

        洪钧一听,也不客气,说了句:“主随客便。”指了指桌上放着的咖啡具,又打开柜子的门露出里面的小冰箱,问道:“你是喝咖啡呢,还是喝饮料?要不咱们喝点儿酒,意思意思?”

        邓汶摆着手说:“别别,咖啡我今天喝得够多的了,酒和饮料也免了吧,我出差住hotel是从来不敢动minibar里面的东西的,花那个冤枉钱干嘛?”他说着就拿起一个玻璃杯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往杯子里灌水,大声说:“我就喝这个。据说LasVegas的自来水是美国最干净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里没有任何工业污染。”

        洪钧拿着个空的玻璃杯走过来,靠在洗手间的门框上,用空玻璃杯从邓汶手里把他接满水的杯子换过来,邓汶一愣,洪钧笑着说:“我也喝这个,说了主随客便的嘛。咱俩的交情向来就是淡如水啊,想当年在学校的时候,咱们都懒得拎着暖瓶去锅炉房打开水,从别人的暖瓶里倒不出开水了,咱们不是也到水房喝自来水吗?”

        邓汶又把第二个杯子接满,说:“还行,还没忘本。”

        两人各自端着个杯子,走到窗前坐在沙发上,洪钧说:“我怎么会忘本?是你一毕业就跑了,这么多年也不回国一趟,说说吧,向组织交待一下,这些年打入敌人内部都做什么了。你把博士学位混到手以前的事我差不多知道,最近这三、四年就没你消息了。”

        邓汶立刻回击:“你之前在ICE,现在跑到VCL,你这算什么?我是深入敌后,你是在前线直接投降做了汉奸。说说吧,汉奸的日子过得如何?”

        两个人就这么彼此揶揄,互不相让地打着嘴仗,倒是也逐渐把这几年的近况都彼此了解了,但是邓汶还是不满意,他说:“你这家伙还是这样,从来都是你问的多,我答的多,我问你什么你都是没几句话就糊弄过去了,藏着掖着的。”

        “既然从来都是你吃亏,那你现在也就别抱怨了。再说,是你在美国变化大呀,我在国内能折腾出什么大动静呀?还不是老样子。”

        邓汶刚张嘴要反驳,洪钧扬起手冲他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把邓汶噎了回去。但是洪钧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静静地盯着邓汶,直到邓汶有些发毛,洪钧才慢悠悠地说:“我先替你总结一下你的现状。你现在是:妻子,一个;孩子,一个;车子……”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邓汶,邓汶伸出两根手指摆了个“V”字型,洪钧接着说:“车子,两部;房子……”他又看着邓汶,邓汶举着的“V”字型旁边的无名指也翘了起来,洪钧惊讶地叫出声来:“三栋房子!你小子够能混的呀!”

        邓汶的脸立刻红了,忙着解释:“不是不是,是三层,楼上、楼下、地下室。”

        “谁问你几层了?好,接着总结,房子,三层的一栋;票子,你和廖晓萍都有工作,我估计你是九万左右,廖晓萍大概六万左右,所以你们两口子年薪大概是十五万美元左右,差不多吧?”

        “我的差不多,廖晓萍的是五万多,还不到六万。而且这都是税前的呀,交完税差不多thirtypercent都交掉了啊。”

        “那点误差就忽略不计了,再加上各种各样的bonus和benefit,反正算起来你们一家全年的净收入有一百万人民币吧。妻子、孩子、车子、房子和票子,你这五子登科已经超额完成了吧?”

        邓汶听洪钧这么一番总结,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不错,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成就感,他耸了下肩膀,低头抚弄着自己的裤线,尽可能摆出谦虚和内敛的姿态,说:“还凑合吧。”

        过了几秒钟,洪钧默不做声,一直低着头的邓汶有些纳闷,他做好思想准备,洪钧可能正在用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瞪着自己,他琢磨着该怎么把自己的处境说得惨一些,好让洪钧别太郁闷,他抬起头,呆住了,洪钧果然正在盯着他,不过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羡慕或嫉妒,而是充满了惋惜、同情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洪钧凝视着邓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呢?如果再过二十年,咱俩又碰到了,你肯定还是你现在这样,我都能想象出来你退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这次轮到邓汶沉默了,洪钧说的每个字都像是砸在了他的心上。如今的邓汶日子过得的确安逸,但在这种安逸背后,就是一种令他越来越害怕的感觉:他已经没有梦想了,他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这种感觉,简直让他绝望、让他窒息、让他疯狂,而他宁可选择疯狂。

        洪钧又说话了,他的语气变得轻松了一些:“可能你周围的人都会觉得你已经混得很不错了,你可能也觉得挺满意,什么都有了,还折腾什么?我倒是觉得,什么都有了,那才正应该折腾呢,现在不趁着心还没死折腾一把,更待何时?”

        邓汶琢磨着洪钧的话,他觉得洪钧像是找到了突破口长驱直入,直击自己的痛处,唤起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共鸣。那些五子登科的胜利果实,在别人看来是邓汶二次奋斗的羁绊,而让洪钧说得却成了邓汶“折腾一把”的条件。

        邓汶喝了口凉水,嗓子里还是好像塞着东西,他清了清喉咙说:“有时候我也想,这么混下去,明年和今年一个样,后年和明年一个样,真挺没意思的,一点儿刺激都没有。”

        洪钧笑了,说:“哎,我想起联想的那句广告词儿了,‘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我篡改一下安在你身上,就是‘邓汶失去梦想,日子将会怎样’,呵呵。”

        邓汶也笑了笑,脸上的肌肉好像有些僵硬,他现在真怕听到“梦想”这个词。他嗫嚅着说:“不过,一切还是得看机会啊,总不能什么机会都没有,就把所有这些全扔了,硬干、蛮干肯定不行吧?”

        “瞧你说的,好像我是在撺掇你闭着眼睛往火坑里跳似的。当然要看机会,但如果你自己根本就没想法、没动力,什么机会在你眼里也不是机会了。”

        “那你觉得什么是机会呢?自己开公司?我现在是什么梦都做不出来,想折腾都不知道怎么折腾、往哪儿折腾。”

        “先不要动不动就只想着开公司,干什么是个问题,在哪儿干更是个问题。我倒是觉得首先要确定的是你的舞台在哪里,然后再设计演什么。”洪钧特意停顿了一下,直到邓汶满含期待地望着自己,才拿捏出掷地有声的效果说了三个字:“回国吧!”

        “我是想找机会回国去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做的,我倒是也没想什么出人头地、什么以身报国,说实在的,在美国这些年学的也没多少是有用的东西,我就是想干些自己觉得有意思、有意义的事。但总不能两眼一摸黑就回去了吧?现在回国去的太多了,我们在波士顿三天两头地聚餐、饯行,一个个地都往国内跑,都说国内的机会多,可是回去的主要还是在美国混得不如意的、没有站住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