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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彭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立刻顺着他的话道:“不过睡不着出来转悠一圈,哪晓得会惊动洁侍臣大驾。”

安莲眼帘微垂,望着地上的影子,一边是黑压压齐整的一列,一边是微乱的发丝伴孤影飞舞。

抬右手,食指勾了勾。

“主子……”侍卫身后爆出惊天动地地一喊!

彭挺脸色顿变!

小路子一个趔趄从侍卫后面跌了出来,白皙的脸上是两只明晰的手印,显见刚才被人死命捂住了嘴巴。

“这是什么意思?”彭挺强持镇定,喝问道。

“嘿嘿,这意思不是很明白么,”阴恻恻的笑声回荡在夜空下,几如鬼魅,“又不是第一次了,还不习惯么?主子。”最后两个字说得极慢,仿佛夹带三世怨恨。

彭挺死死地盯住从侍卫身后越出的青袍太监,双眼赤红,“彭恪!”

徐克敌的瞳孔微微收缩。

青袍太监又笑了一会,才一字一顿道:“主子,奴才现在叫小彭子了,是不是比原来的名字好记得多啊?”

彭挺捏住拳头,手背青筋突起,“原来是你……”

“不是我不是我……”彭恪突然慌张地摇头,脸上俱是惊恐。正当彭挺皱眉的时候,他又停了下来,吃吃地笑道,“是不是和当时一模一样啊?我做得很像吧?自从我去了冷宫后,每天都会对着镜子把刚才的表情做上十遍。为的,就是在今天派上用场!”

“你这个背主弃义的狗杂种!”彭挺恨恨地咬着牙,“是谁把你从难民窝里拉出来的?是谁给你吃给你穿,给你个人模人样的外壳?”

“是你是你都是你!”彭恪疯狂大吼,“我吃的穿的都是你给的,如果没有你,我早几百年就饿死了冷死了。但死的时候一定是完完整整的!绝对不会在领裤子时,被人取笑说……下面没有了!”泪水和着恨意在脸上肆虐,他喘着气,好象刚才的话已经用尽他一生的力气。

彭挺表情有些松动,低头微微一叹,“无论你做过什么,我们都是主仆一场……”

彭恪抹了把泪,低声道,“所以那次,我认了。”认了那个不属于他的罪名,认了那个不属于他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孩子,认了那场撕心裂肺的刑法,“而这次,我只是想让自己过得更好点。”

彭挺目光转到安莲脸上,“许了什么好处?”

“没什么,只是从冷宫里出来了。”彭恪的嗓音尖细中带着点嘶哑,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数十个火把在风中凛凛跃动。

隐约间,门被风吹得轻动了下。

阮汉宸眸子一动,盯着彭挺身后那道门,喝道:“出来!”

彭挺右脚踏前一步。

侍卫们的刀立刻抬起几分。

徐克敌偷瞄了眼安莲,一跺脚,涨红着脸小声道:“洁侍臣,有几句话……”

彭挺已扬声道:“新红,出来吧。”

门内,依旧静谧。

窒息的沉默半柱香后,一张苍白若纸的脸才慢慢探了出来。

徐克敌两腿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上,却被阮汉宸扯住胳膊,半拎着站起来。

彭挺侧过身,向她伸出手。

新红畏颤地走到他身后,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角,眉眼绝望。

他一把将她搂到胸前,桀骜地回瞪着安莲,似是昭告,又似……挣扎。

安莲将身上的大氅拢了拢,“彭蓄子可有话说?”

新红抬起眸子,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人墙,然后停在安莲身上。这,便是洁侍臣么?那个传说中神仙般的人物?可是,神不该是慈悲的么?为何,她只觉得入骨的森森寒意?

彭挺冷冷道:“安侍臣觉得……我还有何可说?”新红双腿战栗如秋风落叶,两只手臂挂在他的肩膀上。彭挺不得不将身子往右斜了斜,好支撑住她的体重。

安莲平静地迎上他阴狠的目光,“拿下。”他省略掉任何能让他更体面的说辞。

彭挺瞳光凝成一线,杀人似的盯着正走上前的六个侍卫。

阮汉宸眉头微皱,正欲阻拦,却被安莲轻轻按住了手。他转头望他,眼中微露愕然。彭挺出身将门,寻常侍卫恐怕非其对手……

满腔疑问在见到那双清澈眸眼深处的叹息时,都下意识按下。

彭挺突然推开新红,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那几个侍卫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走在最前面的侍卫只迟疑了下,立定在他面前,答道:“孙白虎。”

其他几个侍卫将他和新红围在中心,才一一答道:

“王晟。”

“王有用。”

“杜乜。”

“史恒多。”

“苟缺。”

彭挺又在嘴巴里念了一遍。

正当众人惊疑之际遇,他突得把头一仰,放声狂笑,声音之隆,将风声树声火声都震了下去。

“想不到,我自小习兵练武……最后,却连上战场的机会都没有!”他右手盖住双眼,慢慢垂下头来,晶莹的水珠自指缝里滴落。

“埋葬我的,竟是后宫!”宫字余音未歇,他已抽出孙白虎腰际的宝剑,捅进新红的小腹。王晟等人下意识地拔出自己的剑,却已慢了一步!

彭挺慢条斯理地抽出剑锋,血喷溅在他的额头,然后顺着脸颊划落下来……

饶是孙白虎等人身经百战,也不由退了半步。

徐克敌瘫了似的跪坐在地上,牙龈咯咯打颤  ,下唇和舌头都被咬出鲜红的血,从嘴角淌在身上,他也不觉,只是失神地看着好友的疯狂。

彭挺木然地转过身子,在看到他的时候眼神微微一亮,“克敌……”

“……”徐克敌抬起头,看他的眼神稍稍清醒点。

“我娘怕冷,冬天的时候让张婶多准备几套新被褥。她最喜欢新东西……”

“……”

“我爹表面上虽然很严厉,心肠却最软……以后……你记得多写几封书信给他!”

“你……要写,你……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此刻却似五六岁的娃儿,无助地坐在地上,双手抚面,泪失衣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自己,写,你自己,写……”

彭挺神色微黯,正要劝慰,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猛一挺身,剑锋直指安莲!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不过你若想拿我威胁金鹏将军府却是决不可能!”说到此处,他哽咽着顿了下,“还有……我既已死,克敌他便不再是威胁……你,若是好汉,便放他一马!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话,终究说得中气不足。为人尚且无能,为鬼又能如何?

……沉默,窒息的沉默。

洁白的雪丝靴却向前动了下。

所有人俱是一怔!

安莲居然朝彭挺走去?!

阮汉宸眉头大蹙,身子一晃,与他保持一步距离。

彭挺先是一呆,随即心里掀起滔天怒焰!那剑锋,几乎射出!

“你觉得是我害你?”安莲停下脚步,与剑锋只有三指距离。

“你想否认?!”又近一指。

“你未与宫女私通?”

彭挺狞笑着递剑又近一指!

“你未拿彭恪顶罪?”

剑锋一颤,却依旧近了一指,剑尖抵在洁白如莲的咽喉上。

阮汉宸捏着石头,屏息,眼睛一眨不眨。

“你入宫,又是何人逼你?”

眼里的怨恨一层一层剥落,最后化为释然。彭挺突然扔剑大笑,“不错不错,我不过是罪有应得!却有人比我可怜上千倍百倍!”

笑,截然而止。

他看着安莲,第一次以怜悯的目光,“因为有人明明是被逼着进宫,却偏偏还要装出心甘情愿的温顺样子。明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肱骨,却偏偏要和其他男人共侍一妻……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比我可怜百倍?”

安莲默然不语。

彭挺缓缓俯下身子,抱着新红,凝视那双死前震惊的双眸,轻轻一笑,“没想到……我竟是为了这么个女人而死!”

血,自唇角潺潺留下……

“他说的,是你的结?”阮汉宸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

安莲颀长的身子震了下,将大氅又拢了拢,“回去吧。”

阮汉宸双眸微眯,却见他转身时,眼角流露出些许疲惫。

王有用一探彭挺的鼻息,沉声道:“自断心脉了。”

“阿挺!”徐克敌惨叫一声,双手双脚疯狂地跪爬着朝尸体冲过去。

阮汉宸手中石子飞射。

徐克敌闷哼一声,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无声闷雷划过皇宫上空——

彭挺获病骤逝。

荣保宫查封,里里外外数十个太监宫女统统贬至劳务府作苦力。

徐克敌日日被请至长庆宫,每每深夜方回。举宫上下,无人不知安莲的另眼相看。女帝御赐的赏玩流水般滚入储秀宫。

揣测流言,阿谀奉承,在噤若寒蝉的表面下绵延……

彼岸

画轴缓缓推开。

一个尚无五官容貌的窈窕少女,玉冠宝服,端坐在千万簇锦绣繁花丛中,一手执杯,一手托肘,气度雍容中稍露青涩。周遭的花红叶碧,皆是衬托,细看了,只觉得团团堆堆,眼花缭乱。

安莲指尖轻轻落在少女脸上,似想描绘出伊人的容貌。

那双清艳不似凡人的眉眼中,秋波微滟,铺落在画轴上。

如意不适时地在门外轻唤道,“主子,马太妃来了。”

安莲平蔼地收回目光,却发现自己的指尖依旧留恋在少女的下颚处。

心,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