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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女人其实并不害怕她丈夫,她很爱她丈夫,她丈夫也很爱她。她告诉过丈夫她以前的性行为,她并不认为性是一种堕落,也不认为性与道德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她丈夫曾经很痛苦,但最终还是理解了;她丈夫说她具有双重人格,她自己则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她清楚丈夫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干出敲车窗这种下三滥的事。

男人放开女人,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不管是不是女人的丈夫,他可不愿让这个家伙看到他的狼狈样。女人也很快整理好了衣服。

女人揿动按钮,放下自动玻璃。此时,即使外边的人是她丈夫,她也能坦然面对。

男人想阻止女人已经来不及了,他是想再谨慎一点的,万一是女人的丈夫怎么办?

车窗已经落下,一颗小脑袋出现在车窗外,在向里边张望。尽管雾很大,毕竟近在咫尺,他们看清了这个人并非女人的丈夫。女人的丈夫比这个人要高大魁梧,也比这个人有气质得多。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湿漉漉的雾运动着,有的上升,有的下降,有的左移,有的右飘,重重叠叠,扑朔迷离。在男人和女人眼中,这雾仿佛被他们的情欲所感染,扭动着,挣扎着,撕扯着,融化着。

他们由衷地喜欢这浓重的雾,喜欢在雾中的感觉。雾是诗意的,是梦幻的,是忘忧的,是欢乐的,是可以用来享受的。可是,现在他们不得不先打发这个可恶的警察。

警察看着他们,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警察大概没想到他们会这么镇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是他觉得对峙很有意思吧,目光与目光无声地较量着。

看来警察不认识车中的男人,男人更不认识这个警察了,全市那么多警察他哪能都认识。这样很好,男人想,不知这个警察得知他身份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你们在干什么?”警察问道。

“不干什么。”男人没好气地说。

不要说他们做的事是不便于说的,即使便于说,他也仍然会这样回答他。

“看雾?”警察调侃道。

“也许吧。”男人瞪警察一眼,他感觉自己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他说,“你不觉得这雾很美吗?”

“是很美,要不我就不出来了。”

“你的工作还和天气有关?”

“不,是和兴致有关。”

男人感到心头之火一蹿一蹿的,一个小小的警察竟然在他面前谈兴致,而他的兴致正是被这个家伙破坏掉的,能不让他恼火吗?

“你是哪个派出所的?”男人严肃地问道。

“少管!”警察针锋相对,也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证件——”

男人觉得有必要亮出他的身份了,可是他并没带证件。他心中嘀咕:在临江市我还需要带证件,真是笑话!无论到哪里,他只要报出自己的名字就行,甚至连名片都不需要。

他矜持地说:“我叫骆远征。”

警察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坚持要证件。他说:“少废话,证件!”

见鬼,遇到新警察了!骆远征想,他竟然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再一想,也难怪,平时很少有人直呼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骆局长,尽管他实际上只是副局长。于是他说:“你知道市公安局有个骆局长吗?那就是我。”

“少废话,证件!”

女人一直不动声色,她像旁观者一样看着骆远征与这个警察口头上较量。她一边觉得这个警察简直是个木头,一边早就想调侃骆远征了:看看,还局长呢,别以为自己已经大名鼎鼎了,连手下的警察都不知道你,还管你要证件呢?她越想越觉得这事好玩,头脑中突然蹦出一个俗语“大水冲了龙王庙”,用这儿真是太恰当了。刚才被打扰的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

楔子(3)

顺便交代一下,女人也是市局的,户籍科副科长,名叫林岚。她看骆远征气得脸色发青,就对那警察说:“你是南湾派出所的吧,怎么连市局的骆局长也不认识了?”

“你,证件!”

“你们所长是冯贵,副所长是钱程,没说错吧?”林岚也有些生气了,这个人竟然也问她要起了证件。

“少废话,证件!”

看来这个家伙只会说这几个字,而且还这么粗鲁。林岚不说话了,她看一眼骆远征,意思是:你收拾他吧!

这个警察竟敢喝斥他身边的女人!骆远征快气疯了,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家伙处理了。

是啊,一个堂堂市局的副局长,哪受得了这个!

“你是南湾派出所的吗?把你们所长叫来!让他来问我要证件!”骆远征都气得快要骂人了。

“少废话,证件!”

“证件,证件,我从不带证件!”若是平时他早就给派出所的冯所长打电话了,今天,他不想张扬,传得沸沸扬扬对他没什么好处;再说,这件事说出去也没面子,人们该说他一个堂堂的市局副局长竟连一个小小的警察都摆不平,那多窝囊!他像一个炸药包,被点了火:这个白痴,怎么这么不识相!

“这个行吗?”他刷地把手枪掏了出来。

他想,手枪就是证件,在中国除了军人只有警察可以带枪,难道手枪还说明不了身份吗?

他掏出枪只是想说明身份,仅此而已。

他不知道枪怎么一下子就到了那警察手里,一是他没防备,二是警察出手之快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

作为一个在公安上干了多年的人,枪被下了是一种耻辱。他开始是愕然,旋即,本能地感到了恐惧,因为警察把枪口对着他,甚至抵住了他的鼻子。

“枪里有子弹!”他提醒警察。

“是吗?”


警察打开保险,扣动扳机,他可能认为这是验证枪里是否有子弹的最好办法。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骆远征惊呆了,因恐惧而膨胀的眼球快要蹦出眼眶,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听到了撞针击发子弹的金属碰撞声,听到了弹壳中火药的爆炸声,听到了子弹的出膛声,随之,他感受到了巨大的撞击,仿佛有一根棍子硬生生地塞进了他脑袋里。“不!”他大叫道,但是声音没发出来。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的意识正在分崩,如同炸弹爆炸时那些飞翔着的咝咝叫着的灼热弹片。许多东西在他头脑中一闪而过,就好像有人将一卷底片在他眼前刷地拉过去,他知道那是他生命的瞬间映像,但他已经捕捉不到了。但是在头脑的另一个区域,死亡如同一道闪电,刹那间照亮了他贮藏记忆的黑屋子,一切都清晰可见,他在时光中逆向旅行,回到过去……刚提升时他在镜子中看到的那种踌躇满志的眼神……第一次失恋时在桥头徘徊的身影……一片开满鲜花的原野……童年的一缕金色阳光……一个关于死亡的梦……妈妈……黑暗……他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回到了“无”。在头脑的第3个区域,他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生命结束得太匆忙了,他甚至来不及留下遗言,那么他想留下什么样的遗言呢?来不及想了,但有一点意思他是一定不会遗漏的,那就是:原谅我!再就是……他听到了一声尖叫……

子弹从骆远征的人中射进去,从后脑勺出来,一股血喷射到座位后边放东西的平台上和车后边的玻璃上。林岚发出一声尖叫。她的嘴还没合拢,一粒子弹已射入她嘴中,也是从后脑勺穿出来。

林岚头脑中的残存意识不比骆远征弱。她比骆远征晚死了十分之一秒,这十分之一秒她头脑中塞满了恐惧,仿佛一群猛兽闯入了她头脑;她看到自己的灵魂逃离躯体,从窗口飞出去,在空中痛苦地扭动,如同被割断喉管的小鸡在作垂死挣扎。灵魂是灰白色的,和雾相似,又略有不同,总之,起初能分辨哪是雾哪是灵魂,但一秒钟之后就分辨不出来了,灵魂融入了雾中……雾可真大啊,丈夫出现在雾中,她对丈夫说我爱你……惩罚,多么可怕的惩罚……城市消失了……我在哪里……青青……尖叫声在空中回荡……

那警察嘬起嘴唇吹一下枪口,吹去残留的火药味,关上保险,把枪塞入裤子口袋中,四下看看,周围除了雾还是雾,什么也看不到,此处仿佛是一个孤岛。他正了正帽子,从容朝西走去,好像是一个悠闲的散步者,而不是一个刚杀过人的凶手。几秒钟的工夫,他的渐渐模糊的身影就完全消失在雾中了。

雾还是那么大,好像要故意遮掩什么似的,久久不散。

骆远征和林岚的尸体将近中午时才被人发现,报案的是一个女清洁工。这名清洁工开始扫这条路时就看到路边停着一辆白色丰田车,扫完马路时这辆车还在那儿停着,她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只是往回走时故意绕到车边往里瞥一眼。这时雾小了一些,但能见度仍然很低,城市也仅仅是呈现出模糊的轮廓而已。她并没期望能看到什么,只要车窗关着,她原本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她当然不会把脸贴到车窗上往里看。但车窗偏偏是打开的,那一瞥吓得她魂飞魄散,她丢了扫帚就跌跌撞撞往家跑,事后看到她的人都说她像个疯子。她跑回家关上门才感到魂魄又回到了躯壳中,10分钟后她才镇定下来,要丈夫陪着她到街上打电话报案。

楔子(4)

马启明是在中午得到妻子被杀的消息的。

中午回到家,他觉得妻子应该在家的,可是妻子不在;他问正在看电视的女儿青青,青青说她很早就出去了。

他打妻子的手机,手机响了4声才有人接,接听的不是妻子,而是一个声音很陌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