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晚,他们谈了很多。从各自的身世、家庭,到李清照、辛弃疾、苏轼、陆游的诗词,到战争带给中国人的种种苦难。谈到伤心处,思文忍不住痛哭流泪。这是自从妹妹月娟和叔叔一家遇难后,思文第一次当着一个女人的面痛哭。男人的眼泪是那样的撼天动地。寒梅一边劝慰他,一边想起自己夫死家破的惨痛,也忍不住“嘤嘤”痛哭。然而,两人心中的愁苦,却未能随泪流去。“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这愁,况且不仅仅只是愁,它是愁恨!千般的家破愁,万般的国破恨!顿时都袭上这对同病相怜的男女身上和心头。

后来,思文和寒梅之间的来往就渐渐多了起来。寒梅常做些好吃的东西约思文来吃,思文每次来,会买些花生米、兰花豆之类的零食给寒梅的儿子泉儿。泉儿也喜欢这位戴眼镜、穿长衫的叔叔。

转眼到了中秋。这天下午,思文抓紧时间处理完手中的稿件,提前离开报馆,去三铺街上割了些牛肉、猪肉,又买了一斤月饼和药糖,去寒梅家过节。寒梅早几天就说了,要让他过个快乐的中秋节。

吃过晚饭,月亮渐渐地升上中天,银色的月晖撒满人间,沅江上传来一阵阵嘹亮的渔歌,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许多。长期笼罩在战争阴云下的常德人民,这天也似乎忘却了那太多的愁苦。思文帮着寒梅洗净白嫩的湖藕,切成一盆藕片,又取出月饼、药糖,招呼泉儿来吃。寒梅正在灯下给他补衬衣的袖口,他叫泉儿给妈送去一片药糖。寒梅接过,噙到口里。顿时,那一丝甜中带苦的味儿直沁她的心底。她抬头看思文,思文的两只眼睛正定定地瞧着她。她忽觉两颊一热,赶紧低下头去。

鲁寒梅含恨别亲人(3)

是啊,这是一对遭受过战争摧残的男女!战争剥夺了他们原本温馨的家庭生活。寒梅忽地想起丈夫遇难前的日子,禁不住又流出泪来。月缺月圆,花开花落,“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蝴蝶尚可成双成对,为什么战争要如此残酷地拆散人家的夫妻?她恨日本人,恨日本人发动的这场侵略战争,是战争毁了她的丈夫,毁了她的家。

思文见她脸上忽地流下泪来,一时显出几分手足无措。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条手绢,不声不响地塞到寒梅的手中。无意间,他触到了她冰凉的手指,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愫突然从他心头升起!他猛地俯下身去,一把将寒梅抱在怀里。寒梅张着泪眼,望着他,然后伏在他的胸前,失声痛哭起来……

从这一天起,这两只战火中的孤雁终于聚到了一起,他们找到了各自心中的那片绿洲,用着彼此的那份爱意,温暖和抚慰着对方的那颗受伤的心。寒梅答应在寒假嫁给思文。她不想草率、马虎地缔结这场婚姻。尽管是在战乱年间,也尽管这是她的第二次做新娘,但思文是初婚。她不想让思文留下遗憾。她要举行一个热热闹闹、象模象样的婚礼,让她的思文体体面面地做新郎!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飞快过去了。转眼,秋天去了,冬天又来了。他们计算着那渐渐临近的令人兴奋的日子,忙里偷闲地做着种种准备。寒梅连着熬了十几个深夜,绣了一对鸳鸯枕头。又给思文赶织了一件毛衣。还到鸡鹅巷的洪升布庄买了三段布料,想给思文做件长衫,给泉儿缝一套学生装,给自己缝件旗袍。她要在婚礼的那天,让一家人穿得簇新,高高兴兴地出现在亲友面前。

思文所在的报馆每月月初关饷,11月3日,正是星期一,下午,思文领到饷金,便提早下班,去街上买了些吃食,晚饭时到了寒梅家里。他将饷金交给寒梅。寒梅想了想,说:

“思文,还是你留着自己花吧!”

思文笑笑,不语。寒梅又说:“思文,你听见吗?”

“听见了。”

“那你就收好!不要乱花!”寒梅边说边把钱塞到思文的衣兜里。

“寒梅,你答应嫁给我了!”思文红着脸急急地说。

“是的,思文,我是一定会嫁给你的!”

“那你就该收下啊!寒梅,男人赚了钱,回家交给妻子,这是男人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刻!你不知道,以前,自从妹妹和叔叔一家遇难后,我每次领到饷金,就心中泛起一丝难言的苦涩。我赚钱干什么?喝酒?抽烟?我为谁辛苦为谁忙啊?!我也曾去酒楼借酒浇愁,每当醉眼迷离时,那股愁思就和酒液一道流向肚肠,那是多么深幽无边的苦楚。我和泪吟唱着‘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吟唱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寒梅,当我今天领到饷金,你知道我最先想到的是什么?我想到,从今以后,我可以把它交给你了!我有一个女人接受和分享我的劳动之果了!这是我好久、好久以来,最最高兴的一次领饷!”思文说着,禁不住眼泪流了出来。他低下头,停了停,又说:“寒梅,人说男人的孤独,你知道这份孤独的最苦处是什么?它不仅仅是形单影只,不仅仅是孤枕难眠,不仅仅是病卧床头无热茶。那是一份情感深处的无寄:无人分担你的痛苦,也无人分享你的欢乐。你只是象一匹动物,为自己劳作,为自己赚钱,又为自己胡乱地将这些钱物花掉!”

寒梅听着,由惊愕而震撼!她深深地为一个男人的情怀所震撼!是啊,她鲁寒梅,活到31岁了的女人,却一点不懂男人的内心深处!她走到思文面前,一把将他的头揽到怀里:“思文,我错了!我收下!这是你的心,是你的一份信赖和温情!我现在懂了!思文,我真的懂了!”

房前的草坪上,有一群正要归巢的鸡。泉儿看见一只红冠的芦花公鸡忽然“喔喔”的叫了起来。它找到一条肥壮的虫子,用尖尖的嘴壳挑起,扑打着翅膀叫着丢到脚前的草丛上。一只漂亮的黑母鸡闻声走过来,从容地将虫子喙起,一边欢快地“咯咯”地叫着,一边一口将虫子吞下。芦花公鸡立在旁边,昂着漂亮的红冠的头,依旧“喔喔”地向黑母鸡叫着。泉儿不明白,芦花公鸡为什么要将虫子送给黑母鸡吃。他正想着,母亲站在屋门边叫着:“泉儿,回家吃饭啦!”泉儿听见,便朝鸡群“喔嗬——”一声吆喝,跑回家去。

思文从寒梅家回到报馆的宿舍,已是夜10点多钟了。他的心情特别好,读了一会儿《宋词选》,记过当天的日记,便上床歇息了。第二天清晨,他忽然被一阵凄厉的警报声吵醒。他翻身起床,边扣衣服边开门往寒梅家跑去。他跑到寒梅那里,见寒梅正无助地搂着泉儿发抖。他叫了声寒梅。寒梅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他忙牵着泉儿,领着寒梅向郊外跑去。

天亮了。一架日本人的飞机在城区上空不停地盘旋。他们躲在郊野的一处土坑下目睹飞机渐渐离去,快中午时才回到城里。

就在这一天,日本人在常德空投了鼠疫菌。

随着各种传言的纷起,谢思文没日没夜地四处采访。当他从谭学华大夫那里获知在日本人空投物中发现鼠疫杆菌后,他的内心是那样地悲愤!仅仅七天后,城里果然出现了第一例鼠疫病人蔡桃儿,他便更加忘我地投入采访。他有空便去寒梅那里叮嘱一番,尤其是泉儿,他担心孩子到处玩耍、乱窜,惹上鼠疫。寒梅倒是一个劲地要他放心,而且,她更为担心的是他。一个礼拜前的那天晚上,他去寒梅那里。寒梅拿出缝好的新长衫给他穿上,又拉着他到镜前左照右照,红着脸问他:“喜欢吗?”

鲁寒梅含恨别亲人(4)

“喜欢!几年没做新衣了!寒梅,我真的喜欢!”

寒梅听过,又自己换上新缝的旗袍。那猩红的带着碎花的缎子旗袍穿在寒梅身上,衬出她曲线起伏的身段,如豆的油灯下,亭亭而立的寒梅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青春!那样的袅娜!脸上的那残留的憔悴已不复见。思文一下看呆了。寒梅见状,红着脸嗔道:“看你,别这样瞧着嘛!”

思文有些尴尬。寒梅又说:“思文,你真的喜欢我么?从今以后,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让你高高兴兴地看一辈子!”

“寒梅,我会看你到永远!”他张开双臂,将寒梅搂到怀里。

“海枯石烂!”他又接着补上一句。

现在,谢思文立在伍家坪的借宿的房东家的窗前,回想着他和寒梅快一年的相识和相爱,心中生出一丝丝甜蜜蜜的柔肠。他期盼着日渐近了的婚期。他想象着在那洞房花烛的日子里,他将怎样地去爱着自己的寒梅!他会永生永世地呵护和疼爱他们娘俩!

他想到这里,一丝笑意悄悄爬上脸颊。窗外,天色渐渐明了,村口的小路上,一个牧童牵着一条水牛往小河边的堤岸上走去。拾野粪的老汉挑着粪箕,迎着薄薄的晨雾出现在野地上。宁静的村庄开始热闹起来。

思文是快中午时回到城里的。他将采写的几篇稿件交给总编,便去自己的办公室。他刚坐下,就见办公桌上留着一张纸条:

“思文:请速去启明镇小学。”

纸条是报馆的同事留下的。寒梅找过他了?家里有紧要的事情?他来不及细想,起身往寒梅家急匆匆地走去。

他在校门口遇到了传达室的张爹。张爹一把拦住他,将他拉进传达室,一把按到椅子上坐下:“谢先生,你才回来?”

“我刚回城里的,张爹,寒梅……”他突然预感到什么。

“谢先生,鲁……鲁先生……她,她死了!”

他一把从椅子上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