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拉萨酒吧 > 第34章

第34章



我拼音时老是把卷舌不卷舌,前鼻音后鼻音弄得一团糟,所以发短信时很慢,像便秘,里急后重,前面堵起,后面又着急出来。不好过。

咖啡已喝完了,和斗鸡眼一直相互敬烟,喉咙抽得发疼,就像有人在那儿拧螺丝钉。而那一桌客人依然兴致勃勃,平底杯砸得玻璃茶几砰砰响。今晚怕是要废了。www奇Qisuu书com网当我们(我和斗鸡眼)意识到这一点后,反而没有那么垂头丧气了。

斗鸡眼的大姨、猴屁红,以及她们的泡泡糖男友是在凌晨四点半走的,踉踉跄跄。斗鸡眼的大姨一出门,就蹲在街边现场直播。醉酒叫人烦,女人醉酒叫人更烦,年轻女人醉酒叫人烦得要死。问题是,她们不醉,男人哪会有机会呢。所以,无论怎样烦,灌醉这些傻B,你才好脱她们的衣服。斗鸡眼问我这么干过吗,我说,我只脱清醒者的衣服。其实我想。只不过源于一种毫无必要的傲慢,没做。

收拾好,斗鸡眼骑车匆忙走了。我决定走回去。反正睡意已过。没有车,所有店铺都已关闭(开了才奇怪),街上空无一人。我走在街中央,像这个城市的叛逆的病毒。路灯给人一种虚拟的感觉,不是在电脑里,而是在外星球。在一个深度寂静的废墟的星球。那儿有所有的物,但却没有生命。我走过的这些地方,左边的小餐馆和发廊,右边的小超市、火锅店、性用品店,我多么熟悉,但现在却如此陌生,宛如第一次见到。我从三万米高空俯瞰这片地图,看见我困惑地穿行在迷宫之中,在几千条街道和巷子里迷失。而以这种方式,我又奇怪地霸占了这座城市。

芳芳的酒会(2)

我来到大街。有极个别的出租车像鱼一样游过。但开始有人了。面目不清的清洁工在扫地,把灰尘垃圾从路中央扫到街边上。三轮车吱吱呀呀地骑过,车上满是洋葱、生菜及其它蔬菜,浓烈的洋葱味刺激了我的鼻子,让我感到了饥饿。我们分享了城市的虚无。

空气很好。至少没有发动机的臭气。在庞大而丑陋的钢筋水泥的丛林中穿行,有一种昆虫的感觉(白天,在人流汹涌的时候,你反而什么也看不到、感觉不到)。我举起双手,高高向上,就像虫子的敏感的触须,十根指头大张着,是在捕捉什么信息吧。当然,没有信息可以捕捉。我想起卡夫卡的《变形记》,那只甲虫,萨姆沙·格利高里。他还好吗?但我不是甲虫,我如此柔软,更像一只飞蛾。灰色的,太灰色的飞蛾。我折入一条昏暗的小巷,在一片鼾声和腌脏的厨房的洗涤槽中踽踽独行。这是一大片老城区,灰黑的楼房都是六层的,大概有二十年的历史了,它容纳着多如金沙江沙粒那么多的人,仿佛一个硕大无朋的猪胃。巷子里没人,只有生活的残留物堆积在垃圾房旁,令人恶心。这就是生活的秘密。塑料袋里的糜烂的残羹剩饭,废报纸,破烂的内裤,以及脚下两米深的管道里流淌不停的排泄物。当一个人知道秘密后,他就和秘密一样变得丑恶了。所以,任何知道真相的人都是丑恶的。我不知道我是否丑恶,因为我喜欢探究真相。但我知道,当人们看见我的灰色  的形象时,他们会背过脸去。

穿过了这条有着无数小岔道的巷子,再转过两个街角,就到了我住的地方。此时,天色已明亮起来,如果我没有眼花,我甚至可以看到一层朝霞的黯淡的红色。第一班公共汽车已经开动了,车内没有乘客,空空荡荡。售票员枯瘦发灰的呵欠的脸像卡通一样掠过。这片待拆的三层红砖房子像身患重病的人,它呼出气体是有毒素的,它的器官是损毁的。这就像有人看见死前的魏尔仑一样,“红砖的肤色”。

我觉得,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据说冲热水澡会缓解郁闷的情绪。我几乎从没有如此认真地洗自己的身体或曰臭皮囊。我慢慢地在飘柔的泡沫里抓挠自己的头皮,用舒肤佳香皂涂满全身,把耳廓的每一道沟和每一块凹下的地方搓了100遍,还仔细地对腋下、大腿根部、生殖器和肛门进行了无微不至地清洗。然后花了几乎10小时在热烫的水中眯起眼睛。其实身体是条狗,没必要这么侍弄它。我觉得关于它是臭皮囊的说法我是赞成的。我想起草的身体,一种肉欲的香,臭烘烘的迷人。

洗完后,坐在沙发上,郁闷依旧,而倦意全无。我平时相当的懒,昨夜熬了一个通宵,却不想睡觉,是我的奇迹。烧水泡了一碗方便面,外加两根红肠,吃了。泡茶,抽烟,听音乐。最近买了斯普林斯汀和斯汀的CD,没时间听,现在正好。斯普林斯汀《Born  in  The  U·S·A》。

降生在一个死气沉沉的小镇

碰到地面时我发出一生第一次抗议

你完蛋了就像一只被打得够呛的狗

花了半辈子时间只是去掩饰

……

走在联邦监狱的阴影下面

经过炼油厂的煤气取暖站

在这条路上我燃烧了十年

没工作可做也没地方可去

……

我是一个过了时的美国老爹

……

我是一个冷漠地摇晃的美国老爹  ※

不知为什么,他破哑而巨大的嗓门把我唱哭了。准确一点说,让我热泪盈眶。我一向认为男子气概的表现是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流泪。你可以流泪,但要向内流。我觉得生于美国的那个家伙就是我。是的,我那么年轻,没阅历,没去打仗。但那家伙还是我。过了时的小混蛋,冷漠地摇晃的小混蛋,以及,一只被打得够呛的狗。

我在斯普林斯汀的音乐中清点着自己,苍白、无力和柔弱写满了20岁的编年史。除了令人狐疑的青春外,我还有什么吗?我打开我的衣柜,看着低廉破旧的残兵败将,从一本《经济学原理》里摸出龙卡。二万五千元。但我必须离开了。我不能在这儿花费一辈子攒够他妈的本钱。

给芳芳发短信。

——决定去拉萨。

——暂时还是永久。

——安排好再回来搬家。

——怎么那么突然。

——不知道。像水龙头突然失灵。就这么回事。

——明天回。

第二天傍晚,芳芳约我到府河边散步。


天气不错,条状的乌云边上,残留了一抹酒红,一层轻如丝绸的兰色薄雾覆盖在空旷的视觉之上。真想信马由缰,骑一匹野马,奔向黑暗的深处。

“真的想去黑暗深处?”她问,双眼水波流转,却又深不可测。

“真的,”我说,“黑暗中的全部青色,北冰洋最厚的冰层之下最纯粹的海水的深兰。”

我们坐在河堤上的一张铁椅上,河水泛着岸上的灯光,闪烁其词,沉默地挟带着这个城市不为人知的秘密,在暗色的浑沌中匆匆而过。一股微弱但清晰的腥臭气从河面向两岸弥散,宛如从不刷牙的发炎的口腔。

“拉萨是你的这个‘黑暗的深处’的终点还是驿站呢?”她问。

“这个倒没想过,”我仰望逐渐变成铅色的天空,“不清楚我所谓的黑暗的深处是什么。”

芳芳的酒会(3)

“恐怕是指心灵和肉体的双重自由吧。像我这种人,当然就是障碍了。”

“怎么会!”

“怎么不会?”

“这是相互关系啊!如果反过来说,我也会是你的障碍啦。”

我转过身子看她的脸。她目视河对岸昏黄的路灯,和路灯后明亮的霓虹灯,面色柔和而平静。

“我也想有自己的黑暗的深处的,只是还不知道在哪儿。在我的想象中,它有一点像一个完美的雀巢,在密林深处一块空旷草地边的高枝上。”

“这么说来,”我说,“我的黑暗深处倒有点像我小时候的一个情境,天色昏暗,鹅毛大雪宛如巨大的涡漩,我张大嘴巴,仰着脸,让雪花飘进去,感受一小点一小点的冰凉。然后转动身体,漫天的雪花都汇聚在眼底,最后跌倒在地,发出痛快的哈哈笑声,惊飞发黑的枯枝中藏身的艳丽的63只野鸡。此时,天地一色,意识也似乎停顿了。”

“有遁世倾向啊,小伙子。”

“你的悬吊在高枝的鸟窝不是更遁世吗?”

“都想跑。兔子跑吧。往哪里跑呢。你以为是黑暗深处的地方,不定一盏白恍恍的15瓦节能灯照在你那平庸世俗的脸上,牙缝里还塞着破饺子馅里的绿惨惨的韭菜。”

“哈-哈-哈,”我笑起来,止不住似地,弯下腰,双手撑着肚皮。

“有什么好笑的,不是事实吗?”

“是,是,”我止着笑,说,“好不容易敞开心扉,想抒一下情的。”

“谁也没有阻止谁的抒情啊。”

“没有?刚把架式摆好,正要往沃尔登湖旁窜呢。”

“笑话,窜的上吗!”

“正要演绎一对生猛男女的深刻理想,男的在雪地抓野鸡,女的爬上树枝掏鸟蛋。却被你活活拽下,陷在21世纪含有大量催肥激素的猪肉馅里。扫兴扫兴。”

她也笑了,说:“毒药之外,还有解毒药。”

“解完毒之后又继续毒。”

“事实如此嘛。”

我开始抽烟。实际上我是没什么瘾的,之所以抽,是用它来燃烧一截一截的苍白的时间,得到如灰的余烬,对我来说,它几乎没有什么仪式感,更没有耍酷的派头,空白的时间需要用物品去填补。我用书、茶、烟,偶尔用音乐和女人去填补,就这样。

天已全黑了,不是真正的黑,是一种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