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②    卡尔一世(1887—1922),奥匈帝国最后一个皇帝,一九一八年十一月被推翻。

我还本能地误认为他是我的一个对手呢。他情绪激昂地说,人不过是件东西,今天这时势居然还把人  的愿望也考虑在内,这纯粹是胡言乱语。因为在下一次战争中真正起作用的将是机器,人只不过沦落  为机器的一种零件而已。早在上次大战的时候,他在战场上就没有遇到过多少明确肯定战争或者明确  否定战争的人。大部分人都像是一股灰尘被风刮起似地卷进了战争,然后就像卷进了大旋风似地陷在  战争之中,每个人都失去了个人意志,颠来倒去,给晃得昏天黑地,宛如大口袋里的一粒豌豆。总的  来说,因为逃避现实而遁入战争的人数也许会比逃出战争的人数更为可观。

我感到意外,侧耳倾听,尤其是他在下说时的激烈神情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们不要自我欺骗。  如果我们今天在某个国家为异国他乡进行一场战争——譬如说为一场在波利尼西亚进行的战争或者在  非洲哪个角落进行的战争——擂鼓招兵,定会有成千上万的人间声跑来,也不清楚跑来干啥,说不定  只是因为乐于逃避自己或者逃脱不愉快的环境。然而真正为反对一场战争而进行的抵抗,我只能说相  当于零。个人反抗一个组织总比随波逐流要求更多的勇气,也就是个人的勇气,在我们这个组织日益  完善、机械化程度日益提高的时代,这类勇气已经绝迹。

我在战争中几乎只遇到群众性的勇气,也就是排在队伍里表现出来的勇气,要是仔细研究一下  这个概念,就会发现稀奇古怪的成分:含有很多虚荣心、许多轻率甚至无聊,尤其含有许多恐惧,是  的,生怕落在人家后面,生怕被人耻笑,生怕单独行动,特别是生怕和群众性的热情相对抗;那些在  战场上公认为最勇敢的人,其中大部分在我后来私人接触的时候,作为平民全是些相当成问题的英  雄。”“请您注意,”他彬彬有礼地转过脸去对主人说道,主人则做了一个鬼脸。“我自己也不例外。”  我喜欢他说话的这种态度,我很想向他走过去,可是这时女主人已经在招呼大家进晚餐。我们

两人的座位隔得很远,无法再交谈。一直到大家动身回家的时候,我们在衣帽架旁才又碰在一起。  他对我微笑道:“我想,我们共同的保护人已经间接地为我们介绍过了。”  我同样微笑道,“而且介绍得颇为详尽。”

“他大概大大地吹嘘了一番,我是一个多么骁勇善战的阿喀琉斯

的勋章。”  “差不多。”

①,而且大大地炫耀了一番我

“是的,他对我的勋章感到无比骄傲,就像对您写的书那样骄傲。”  “可笑的怪人!不过比他恶劣的大有人在。话说回来——如果您方便的话,我们还可以一起走

几步。”  我们一同往前走。他猛地一下转过脸来对我说道:

“请相信我,要是我说,几年来,我为这枚玛利亚·特利莎勋章受的罪比什么都厉害,这可不  是说漂亮话,这枚勋章不大符合我个人的口味,我嫌它太显眼。不过,说实话,我在战场上得到这枚  勋章,把它挂在胸前的时候,起先当然感到浑身热血沸腾。我毕竟是从小受军人教育长大成人的,在  士官学校听人说起这种勋章就像在听一则传奇。这种勋章每次战争也许只有十几个人能得到,所以的  确像是一颗福星从天而降。不错,对于一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来说,这当然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你一  下子就站在全线官兵前面,大家都侧目而视,陡然间,你胸前有个东西耀眼生辉,活像个小太阳.那可  望而不可即的皇帝陛下和你握手表示祝贺。可是您瞧,这种褒奖只有在我们军人世界才有意义,才算  数,等到战争一结束,还一辈子作为一个盖了戳的英雄走来走去,未免可笑,因为你不过有那么一次  的确很勇敢地行动了二十分钟之久——也许并不比上万个别的军人更勇敢,你只不过比他们运气蚜,  让人看见了,说不定还有更令人吃惊的事,那就是你活着回来了。人们到处盯着看这块小小的金属片,  然后满怀敬畏之情抬起眼睛来瞅我,这样过了一年,我可真的受够啦,我不愿再做一个活动的纪念碑  到处游荡。这样没完没了地引人注目实在叫我冒火,这也是为什么战争一结束我马上解甲归田的决定  性原因之一。”

他的步子越走越急。

①    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勇猛无故的英雄。

“我说,这是原因之一,但主要却是私人的原因。这个原因您也许会更加容易理解。那就是我  怀疑自己的资格,反正彻底怀疑我的英雄行为。我自己总比那些瞪着眼睛傻看傻瞧的陌生人知道得更  加清楚,佩带这枚勋章的那个人绝非英雄,甚至可说正好是英雄的反面。有些人想要摆脱绝望的境地,  因而狂热地投入战争,他就是其中之一。与其说是忠于职守的英雄,毋宁说是怕负责任的逃兵。我不  知道您的感觉如何,我至少觉得头戴祥光和圣人光圈这样的生活是极不自然、难以忍受的。自从我用  不着在我的军装上面挂着我的英雄业绩招摇过市以来,我真觉得如释重负。要是有人把我往日的光荣  抖搂出来,我现在辽会火冒三丈的。我何必不向您承认呢,昨天我差一点要走到您的桌边向那个饶舌  的家伙嚷嚷,他要吹牛让他拿别人去吹,别吹我。整个晚上您那充满敬意的眼光一直叫我心里难受,  为了更正这个饶舌家伙的胡言乱语,我恨不得强迫您听我说,我是如何通过曲折的道路才当上这个英  雄的——这是一段离奇的故事,但它至少可以证明,勇气往往不是别的,恰好是真正的软弱。反正,  就是现在叫我把这故事坦率地讲给您听,我也毫无顾虑。一个人生活中二十五年前发生的住事,已经  和他不再相干,早已是另一个人的事情了。您现在有空吗?您听着不觉得无聊吗?”

不用说,我当然有空;我们在早已阒无人迹的街道上踱来踱去,走了好久。接连几天我们还长  时间地呆在一起。他讲的故事,我只作了很少的改动,无非是把骠骑兵改成轻骑兵,把军营的位置在  地图上挪动一下,以便叫人难以辨认,并且出于深谋远虑,预先把所有的真实姓名全部划掉。但是本  质的东西我一点也没有添枝加叶,现在不是我,而是讲这故事的人开始现身说法。



这个故事始于一件鲁莽行径,一件全然无辜的笨拙行为,或者像法国人  说的,一件  gaffe①。然后我便试图挽回我干的这桩蠢事的影响。可是如果过  于匆忙地想要修理手表的一个齿轮,往往会把整个表都毁掉。今天,事隔多  年,我还说不清楚,我的鲁莽究竟在哪里结束,我真正的过错又从哪里开始。  说不定我一辈子也没法把这事弄清楚。

我当时二十五岁,在轻骑兵某团当现役少尉。我不能说,我曾经对军官  阶层有过特别的热情或者觉得自己天生该当军官。可是如果在一个旧式奥地  利公务员的家庭里,有两个姑娘和四个老是吃不饱的男孩围着一张伙食粗陋  的饭桌等着喂养,那是不会去多问他们爱好什么、倾向何在,而是很早就把  他们推出去就业,以免他们成为家庭包袱的时间拖得过长。我的哥哥乌尔里  希,在上小学的时候因为着书过多弄坏了眼睛。他们就把他塞到神学院去学  习。我因为筋骨结实,就给送进军官学校。一上军官学校,人生的道路就自  动向前发展,不心再去过问。国家把一切都安排停当。不出几年,国家就按  照规定的模式,把一个半大不小、脸色苍白的小子免费培养成一个长着乳毛  胡子的候补士官,作为可用的成品,送到部队里去。有一天,正好是皇帝陛  下寿辰,我从军校毕业,那时我还不满十八岁。不久我的领章上就缀上了第  一粒金星①;就这样我达到了第一站。从此以后,我就可以隔一段适当的时间,  按部就班地自动步步上升,直到得了风痛症告老还乡。即使在骑兵这种开销  相当可观的部队里服役也不是我自己的愿望,而是我伯母黛西的异想天开。  她嫁给我伯父是第二次结婚,那时候我伯父刚离开财政部到收入较丰的一家  银行去当经理。我这位伯母既有钱又势利,她不能容忍在她的亲戚中,在姓  霍夫米勒的人当中,居然有人在步兵部队服役,“玷污”她家的门楣。她这  种异想天开害得她每个月得贴补我一百克朗,所以我一有机会就得俯首帖耳  地向她表示感激涕零。到底在骑兵部队服役或者当现役军官对我自己是否合  适,这个问题准也没有深思过,我自己想得最少。只要一骑上马鞍,我就怡  然自得,我的思想从来也没有超出过马脖子以外。

一九一三年的十一月份,想必有一道什么命令从一个衙门传到另一个衙

门。我们的骑兵中队一阵风似地一下子从雅罗斯劳调到匈牙利边境的一个小  城去驻防。我究竟是不是用真实的地名来称呼这座小城,全无所谓。因为同  一件军服上的两粒钮扣也不可能比两座奥地利外省的驻防小城更加相似。无  论在此在彼都是按规定的同样设备:一座军营,一个练马场,一个操练场,  一座军官食堂,外加三个旅馆,两家咖啡馆,一爿点心铺,一家酒店,一家  简陋寒伦的歌舞剧院,献艺的是些被大剧院解雇的歌星,她们还操风流的副  业,周旋于军官和服役一年的志愿兵②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