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的确怀着美妙的预感,满心欢喜地等待星期三晚上。

可是从一开始,老天爷就对我恶作剧一番——其实我应该迷信一些,多

注意一些这些细小的预兆就好了。星期二晚上七点半我已打扮舒齐,穿上最  讲究的军装,戴上新手套,穿上漆皮鞋,裤子烫得笔挺,裤缝就像刮脸刀的  刀刃一样。我的勤务兵刚好给我把大衣的折纹弄平,从头到脚审视一遍,看  是否一切都无懈可击(我每次都需要勤务兵干这事,因为在我这间光线昏暗  的小屋里只有一面小手镜),这时有人猛敲房门:进来的是个传令兵。我的  朋友、值日军官施泰因许贝伯爵有请,让我到士兵营房去一下。两名轻骑兵  大概喝得酪酊大醉,突然吵起架来,结果一个用卡宾枪猛击另一个的头部。  现在这个蠢货就躺在那里,血流不止,神志昏迷,张开大嘴。也不知道他的  脑袋是否打碎了。团里的军医已经到维也纳去休假;上校也遍寻不得;好心  的施泰因许贝走投无路,他妈的,别人不找,偏偏把我叫来帮忙。他自己去  抢救那个流血不止的士兵,我得去作谈话记录,并且向各处派出传令兵,以  便在咖啡馆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迅速找到一个医生,这一阵忙过,已经七点三  刻了。我看出来,一时半会儿我别想脱身。真他妈该死,不早不晚,偏偏今  天会出这么一档子倒楣事,偏偏今天我又被人邀请!我一个劲地看表,越看  心里越着急。我哪怕在这里再瞎忙五分钟,也不可能准时赶去了。但是公事  高于一切私人的事务,这一条是深入我们骨髓的。我不能私自溜号,所以在  这头绪纷乱的情况下,我采取了惟一可行的办法,这就是说,派我的勤务兵  乘一辆马车(这件趣事花了我四个克朗)出城到开克斯法尔伐家去,倘若我  不得已而迟到的话,让他代我表示歉意,实在是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公务  上的事故,如是等等。幸亏军营里的这阵忙乱拖的时间不算太长,因为上校  亲自赶到现场,还带来了一个匆匆找来的医生,于是我就可以不引人注目地  溜走了。

可是又碰上新的倒楣事:恰好今天在市政厅前的广场上一辆马车也没  有。我只好等人家打电话去叫辆双驾马车来。这一来,等我终于迈进开克斯  法尔伐家那间宽敞的大厅时,墙上挂钟的长针已经垂直向下,不是八点而是  八点半了。我发现在帽架上厚厚地挂满了几层大衣。我从仆人有些局促不安

的脸上看出,我确已迟到好一会儿了。——不是滋味,不是滋味,偏偏初次  登门拜访发生这样的事情!

尽管如此,仆人还是安慰我——他这次可是戴着白手套,穿着燕尾服和  浆洗得僵硬的衬衫,脸上的表情也是僵硬的——他说、我的勤务兵在半小时  前已经送来了我的消息,他把我领进客厅。客厅有四扇窗,蒙着红绸窗帘,  屋里几盏水晶吊灯大放光明,家具陈设时髦已极,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更华贵  的客厅。可惜客厅里空无一人,使我十分羞愧,我清楚地听见刀叉碰击碟盘  的清脆声音从隔壁屋里传来——恼火,真叫人恼火,我立刻想到,大家已经  人席就餐了!

于是我振作起来,仆人在我前面把向两边滑动的门一打开,我就迈步走  到餐厅的门槛上,使劲脚后跟一并,立正鞠躬。大家全部抬头看我,有十双、  二十双眼睛,全是陌生的眼睛,在打量着这个站在两个门柱之间、举止有些  局促的迟到客人。立刻有个岁数比较大的绅士站起身来,准是主人无疑,他  很快地摘下身上的餐巾,朝我走来,伸手给我表示欢迎。这位封·开克斯法  尔伐先生丝毫不像我设想的乡间贵族那样,蓄着马扎儿①式的口髭,长得肥头  胖耳,喝多了名酒佳酿,所以面颊发红,皮肉松弛。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眼镜后面在灰白的泪囊上面一双模糊的眼睛,多少有些疲劳的神气;两个肩  膀有点向前拱起,嗓音微弱,听上去像在耳语,有时还轻轻地咳嗽几声;一  张脸轮廓狭长,皮肤细嫩,颔下是一部稀疏的小山羊式白胡子,他更容易被  人看成一位学者。这位老先生表示出来的特别殷勤好客的神气,对我内心的  慌乱起了十分良好的镇静作用:他马上枪过我的话头说,哪里哪里,应该道  歉的是他,他很了解,值勤的时候是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我还特地派人通  知他,这实在是特别客气的表示;实在是因为大家都吃不准我究竟是不是会  来,这才开始入席就餐的。可是现在我不能耽误时间,得马上人座。待会儿  他再为我逐一介绍在座的女士先生们。就这位——说着他把我领到桌边——  是他的女儿。这是一个身量未足的姑娘,肌肤娇嫩,脸色苍白,像他一样纤  细文弱。她正在跟人谈话,这时抬起头来,两只灰色的眸子怯生生地扫了我  一眼。可我在匆忙之中,只看见了一张娇小的、神经质的脸,我先向她鞠了  一躬,然后向左右两边其余的人笼统地弯腰致意。他们用不着放下手中的刀  叉,不必受繁文缛节的介绍仪式的打扰,显然十分高兴。

开头一两分钟我还觉得极不自在。我们团里的人一个也没有,既没个伙

伴,也没个熟人,连这小城里的乡绅名流也一个不见。全是陌生人,素昧平  生的陌生人。似乎主要是附近一带的地主携同妻女,要不就是担任公职的官  员。然而大家穿的都是便服,只有便服,除了我的军装,看不见别的军服!  我的天,我这人笨口拙舌,腼腆怯生,叫我怎么跟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交谈!  幸亏我的座位安排得很好。那位漂亮的外甥小姐,那位长一双褐色眼睛、性  情奔放的姑娘就坐在我的旁边。她似乎在点心铺那会儿就注意到了我向她投  去的艳羡赞赏的目光,因为她对我友好地微笑,好像我是个老朋友。她那双  眸子像两粒咖啡豆,的确,她一笑就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像炒豆子的声音一  样。在她浓密的美发下面长着一对小巧迷人的耳朵,薄得几乎透光。我心里  暗想,这可像是长在一片苔藓上面的两株玫瑰红的樱草啊。她裸露着柔软细  嫩的双臂;摸上去一定像剥了皮的桃子一样润滑。

①    即匈牙利式。

坐在这样一个姑娘旁边是件惬意的事。她说起话来元音很重,满嘴匈牙  利口音,几乎使我力之倾倒。在这样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坐在摆设如此华贵  的餐桌旁就餐,背后站着身穿制服的仆人,面前是精美绝伦的佳肴,确是件  惬意的事。我左侧邻座的那位女客说话稍带波兰口音,我觉得也很妩媚动人,  虽然长得略嫌丰满。也许,这只是酒意使我易于动心?先是金色透明的葡萄  酒,接着是殷红如血的酒浆,现在又是像香槟酒一样泡沫翻滚的葡萄酒。戴  着白手套的仆人,从你身后把盛在银壶和大肚酒瓶里的各色名酒可说是十分  挥霍地斟个不停。一点不错,这位能干的药剂师一点也没有瞎吹牛。开克斯  法尔伐家的气派简直和皇家宫廷不相上下。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丰盛的筵  席,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宴会上可以吃到这样精美、珍奇、卡盛的佳肴名菜。  放在大盘里端上来的菜肴一道比一道味美,一道比一道名贵,简直无奇不有,  美不胜收;金色的汁水里泡着浅蓝色的鲜鱼,鱼背上放着莴苣,四周镶了蟹  肉片;一层层米饭,堆得高高低低,上面摆着阉鸡;在甜烧酒发出的蓝色火  苗里,各色市丁在熊熊燃烧。色彩鲜艳、味道甜美的冰淇淋球一个个高高鼓  起。各色佳果想必已经游历了半个世界,密密层层地摞在银篮里,看上去逗  人喜爱。真是名菜佳果,无穷无尽。最后斟上五颜六色的烧酒,或绿,或红,  或白,或黄,像一道七色彩虹,同时送上芦笋一样粗细的雪茄和一杯美味的  咖啡。

真是一幢绝妙的、迷人的房子!那位好心的药剂师,真该受到祝福!这

真是一个灯光明亮、声响悦耳的幸福喜悦的夜晚!我不知道我之所以觉得这  样心情舒畅、无拘无束是不是因为我左右对面所有的人眼睛都变得闪闪发  光、说话都扬起声音,是不是因为他们都同样忘记了矜持作态、故作高雅,  全部争先恐后七嘴八舌他说起话来——反正,我平素的拘谨神气一扫而空。  我毫无顾忌地谈天说地,同时向邻座的两位女士大献殷勤,举杯畅饮,纵声  大笑,看起人来,目光大胆奔放而又轻松潇洒,我有时多少有些故意地用手  触摸一下伊罗娜(这就是那个娇美标致的外甥小姐的名字)赤裸的臂膀。她  似乎对这轻柔的接触毫不见怪,她自己也和这丰盛筵席上我们所有的人一  样,轻松愉快,情绪高涨,怡然自得。

我渐渐感到有一股轻飘飘的感觉向我袭来,这种感觉近乎忘情,简直近

平难以控制的疯劲。这是不是那些精美绝伦的美酒佳酿的作用?一会儿是托  卡葡萄酒,一会儿是香槟,似乎只差一点什么,我就会觉得幸福无比完满,  乐如登天,狂喜不能自持了。我这下意识的要求究竟是什么,过一会儿,我  就完全明白了。这时从第三间屋里,也就是客厅另一边的那间屋里,突然响  起了轻柔的乐声——我们没有注意到,仆人把那滑动门又打开了——这是一  支四重奏,恰好奏的是我内心深处所暗自希望的乐曲,舞曲,节奏鲜明而又  轻盈柔美,是一支华尔兹舞曲,两把小提琴演奏着主旋律,一把音色低沉的  大提琴忧伤地伴奏;一架钢琴不断发出尖锐的断音,强烈地奏出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