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团队军医把身子往后一靠,用凯因茨①的声调开口说道:“马哈德,这位

大地之神——最后一次降临尘寰,化身为凡人中的一员,以便体验其欢乐和

痛苦。”  他们二个饶有兴味地瞅着我,我心里立刻不自在起来。我暗自寻思,最

好趁他们还没有开口盘问我,为什么这些天我老不在这里,我今天又是从哪

儿来,我现在赶快自己先开口。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搭上话碴,费伦茨已经怪  里怪气地眨眨眼,碰碰约茨西。

“您瞧瞧,”说着,他指指桌子底下,“怎么样,你有什么说的?这样

的鬼天气他竟然穿漆皮轻便长靴和漂亮制服!是啊,托尼可真有两下子,他  真会拣高枝啊!听说城外那个老讨债鬼那儿日子过得阔气极了!药房老板说,  每天晚上都是五道菜,鱼子酱,阉鸡,货真价实的波尔斯名酒,精美绝伦的  雪茄烟——跟咱们红狮饭馆的猪狗食可有天渊之别啊!是啊,这个托尼,我  们大家都把他小瞧了,这小子可是个机灵鬼啊。”

约茨西马上帮腔:“可就是在讲咱们哥们义气方面,他差点事。可不是

吗,我亲爱的托尼,你满可以对你城外那个老头这么说:‘嘿,老爷子,我  在军营里有几个好伙伴,都是些体体面面的正派人,不是拿着刀子狼吞虎咽  的粗坯,我请他们来一次让你看看。’可你没这么干,却暗自寻思:让他们  去喝那酸不拉几的皮尔森啤酒吧,让那乏味的土豆烧牛肉把他们的喉咙辣得  冒烟吧!可不是吗,这叫做满够义气,这话我可非说不可!尽顾自己,一点  也不想到别人!怎么样——你至少给我带根粗雪茄来了吧,那么今天就饶了  你吧。”

他们哈哈大笑,三个人都咂起嘴来。可是我突然间血往上涌,从颈脖一  直升到耳根。因为,真见鬼,这该死的约茨西从什么地方猜出来,开克斯法  尔伐——他每次都这样干——在前厅和我道别时的确把他吸的那种精美雪茄  塞一根给我?莫非这根雪茄从我上装前胸的两粒钮扣中间露了出来?但愿这  帮小子什么也没注意到才好!我在窘困之中,勉强自己哈哈大笑。

①    约瑟夫·凯因茨(1858—1910),维也纳宫廷剧院的著名演员。

“当然一—一支粗雪前!再便宜一点你是不干的!我想,一支三等烟卷  你也会接受吧,”说着,我伸手把烟盒递给他。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我的手一  抽搐。因为前天是我二十五岁生日,两个姑娘不晓得怎么搞的,探听到了这  件事情。晚餐的时候,我从盘子里拿起我的餐巾,觉得里面包着沉甸甸的一  样东西:原来是一个烟盒,这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可是费伦茨已经瞅见了这  个新烟盒——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即便是鸡毛蒜皮一样的小事也会变成大事  一桩。

“喂,这是什么?”他咕噜了一句;“一件新的装备!”他二话不说,  干脆从我手里把烟盒拿过去,摸一会儿,瞧一会儿,最后放在手掌心里掂掂  分量。“嘿,我觉得,”他扭过头去对团队军医说道,“这居然是真金的呢。  给,你拿去好好瞧瞧——听说令尊大人就是干这行的,那你多少也懂点行  吧。”

团队军医哥尔特鲍姆确实是德罗霍比茨地方一位金匠的儿于,他把夹鼻  眼镜架在有点肉乎乎的鼻子上,取过烟盒,掂掂分量,左右上下仔细看了半  天,很在行地用指关节敲敲它:

“真的,”他终于作出论断。“这是真金的,刻了花,而且沉得要命。  用这些金子满可以给全团装上金牙。价值在七百到八百克朗之间。”

这一判决使我自己大为惊讶,我的确只把它当作镀金的呢。军医说完把

烟盒又传给约茨西,约茨西接住的时候,神气比另外两人要恭敬得多。(啊,  我们这些年轻小伙子对一切珍贵的东西怀着多么大的敬意啊!)他来回看了  半天,照了又照,摸了又摸,最后一摁红宝石打开烟盒,不觉傻了眼:

“嚯——还题了字!听听,你们听听!我们亲爱的伙伴安托尼·霍夫米

勒生日纪念。伊罗娜。艾迪特。”  现在这三个人都直着眼睛瞪我。最后费伦茨喘了口气:“了不起,你新

近倒是好好挑选了一下你的伙伴!真有两下子!你从我这儿最多只能得到一

个铜制的火柴盒,这号东西是得不到的。”  我感到喉头一阵痉孪。我从开克斯法尔伐家得到一个金烟盒做礼物的这

条使人难堪的消息明天会不胫而走,传遍全团,而且盒上刻的题词大家也会

倒背如流。费伦茨在军官食堂为了拿我来露一手,会说:“把你那高贵的烟  盒拿来看看,”而我只好乖乖地拿去给骑兵上尉先生看,乖乖地给少校先生  看,说不定甚至于还得拿去给上校先生看,大家都会把烟盒放在手里掂掂分  量,仔细估量,带着揶揄的微笑看看题词,然后不可避免地要盘问个没完没  了,并且百般打趣,而我当着上级长官的面又不得失礼。

我在窘迫之余,急于结束这次谈话,就问道,“怎么样——你们还有兴  趣玩一盘塔洛克吗?”。

可是一听这话,他们脸上好意的微笑顿时绽开,大笑起来。约茨西碰碰  费伦茨:“你听见过这么妙的主意吗,费伦茨?这工夫十二点半,铺子都关  门了,他还想从头打一局塔洛克!”

团队军医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坐得舒服些:“是啊,是啊,幸福之人哪  分白昼黑夜。”

他们仰天大笑,对这句乏味的笑话又回味再三。可是账房欧根已经走来  很委婉地催我们走了:戒严的时候到了!门外的雨已经小了,我们一同走到  军营,互相握手道别。费伦茨拍拍我的肩膀:“好啊,你又来归队了,”我  感觉到,他这句话出自内心。我刚才为什么对他们生那么大气?他们一个个

不都是十分善良、正派的人吗,丝毫没有嫉妒或者恶意。如果他们和我开点  玩笑,也决非出于恶意。



他们的确不是出于恶意,这些善良的小伙子——然而,他们愚蠢的惊愕  和耳语把我心里有样东西不可挽回地给摧毁了,那就是我踏实的心境。因为  到这时为止,我和开克斯法尔伐家的那种奇怪的关系一直奇妙地提高着我的  自信心。我生平第一次觉得我是一个施惠于人的人,给人帮助的人;而现在  我发现,别人是如何看待我们这种关系的,或者不如说,别人不了解全部内  在的联系,从外表上,不可避免的一定会那样看待这种关系的。同情之心已  经成为我的一种矇眬的激情(我不可能用别的说法来称呼),我已染上了这  种激情,并且从中得到细腻的快乐,可是局外人又怎么能理解这种快乐。他  们会以为,我之所以盘桓在这座豪华、好客的房子里,只是为了和这些豪门  富翁亲近,为了省下一顿晚饭,取得丰厚的馈赠,这已是铁定的事实了。而  与此同时,他们内心深处井无恶意,这些善良的小伙子让我得到一个温暖的  角落,精美的雪茄;毫无疑问,在他们看来我让这些“阔佬”殷勤款待,百  般奉承,并没有丝毫不名誉或者不体面之处——恰好这点使我恼火——因为  按照他们的观点,我们这些骑兵军官如果在一个商人的宴席上坐下,那真是  给这商人面子;费伦茨和约茨西赏玩那只金烟盒的时候,丝毫也没有不以为  然的意思,——相反,我这样善于大敲我的赞助人的竹杠,甚至还引起他们  一定程度的敬意。可是现在使我恼火的是,我开始对我自己也糊涂起来了。  我的行为不是的确像个食客吗?我作为一个军官,一个成年人,可以这样一  夜一夜地离开军营,受人款待吗?譬如那只金烟盒,我无论如何也不该接受。  不久前,外面风特别大,她们围在我脖子上的那条丝围巾,也同样不该接受。  我作为骑兵军官就不应该让人把雪茄塞在我的口袋里,在回家路上抽。还有,  我的天啊,那匹马的事,我明天就得跟开克斯法尔伐讲开!我现在才注意到,  他前天嘀咕了几句,说我那匹棕色的阉马(当然,我是逐月拨还马钱的)体  型已经不复神骏,他这话还真说对了。他打算从他的马厩里挑一匹三岁的小  马借给我,一匹出色的快马,骑上它我可以大出风头,可是他的这个打算我  觉得不合适。不错,“借给我”,我明白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像他答  应给伊罗娜一笔嫁妆,只是为了让她守着那可怜的孩子,照料她一样,他也  想收买我,用现金收买我的同情,我的笑话,我陪她度过的光阴!我这头脑  简单的家伙差点上当,我没有看到,这样一来我就降低身分,变成了一个食

客!

可是继而我又对自己说,胡扯,我想起来,老人如何深受感动地抚摩我  的衣袖,每次我刚跨进房门,他又如何变得容光焕发。我想起把我和两个姑  娘连接在一起的那种真诚的、亲如手足的友谊。她们肯定从来也不注意我是  否多喝了一杯;倘若看见了,她们也只会满心欢喜,因为我在她们那里能吃  能喝。胡扯,荒唐,我连连对自己说,纯粹胡扯——老人爱我胜过我的父亲  呢。

但是一旦内心失去平衡,无论我怎么自我说服,自我打气全部无济于事!  我感觉到,约茨西和费伦茨的鼓舌咂嘴、满脸惊愕,已经彻底摧毁了我那良  好的、颇有点但然自在的心境。我不禁怀疑地反躬自问:你难道的的确确只  出于同情,只是出于怜悯才到这个富翁家里去的吗?在这后面是否也隐藏着  相当分量的虚荣心和享乐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