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想知道一下——您愿意现  在开诚布公地回答我吗?”

“那还用说。”  “可是要老老实实地回答!人格担保!请您向我以人格担保。”  “如果您一定坚持这点——我以人格担保。”  “好吧,好吧。”她口气严峻,斩钉截铁地一连重复了几声“好吧”,

就像用刀子把什么东西一下割去似的。“好吧。请别害怕,我不会再坚持要  尊驾光临,只不过有一点我很想知道——您已经向我以人格担保在先。就只  有这一点。那么说——您觉得来看我们不合适,因为您觉得不是滋味,您感  到下好意思??或者由于其他什么理由吧——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好  吧??好。这算解决了。然而现在请您老实回答,明确回答:那么您到底为  什么到我们家来呢?”

我对什么都有思想准备,惟独这个问题没有想到。我惊讶之余,嗫嚅着  说了几句算是开场白,以便争取时间:

“这个嘛??这个不是非常简单吗??这难道还需要什么人格担保  吗??”

“是吗????很简单吗?好吧!这样就更好了!那就请您说吧。”  这下可是不能再兜圈子了。我觉得,最省事的莫过于说实话,只不过我

已经发现,我得把这实话极其小心地修饰一番。于是我便假装落落大方地开  口说道:

“不过,亲爱的艾迫特小姐——请您别在我身上寻找什么神秘的动机。  归根结底,您也相当了解我了,您不会不知道,我这人很少考虑自己的言行。  我向您发誓,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自我反省一下,为什么我去看这家,去  看那家,为什么我喜欢这些人,不喜欢那些人。我以入格担保——我的确没  法给您更聪明或者更愚蠢的回答,只能跟您说,我之所以老到府上来看您们,  就是因为我喜欢到府上来,因为我觉得在府上比在任何地方都舒服一百倍。  我想,您们大概过于按照喜歌剧所描写的样子来想象我们骑兵的生活方式,  总是风度翩翩,总是快快活活,好像一年到头都在过节似的。然而,到里头  去一看,其实并不是那么富丽堂皇,即便是备受赞扬的伙伴之间的集体精神  有时候也相当靠不住。不论在哪儿,只要十几个人套在一起拉车,总有一个  拉得比别人起劲,要是轮到升迁晋级,就很容易得罪徘在前头的那个人。每  说一句话都得小心谨慎。你心里永远没有把握,不知自己是否引起了上级军  官的不快;空气里不知什么地方总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在部队服役也是一种  徭役,服役的人谈不上独立。再说,兵营和酒馆也永远不是什么正经的家庭  生活。在那里谁也不需要谁,谁的事别人也不在乎。不错,不错,有时候伙  伴之间关系也挺热乎,但是最终的安全感是永远不能真正得到的。相反,如  果我到你们这儿来,我把佩刀解下,同时也把各式各样的顾虑困扰都搁置一  边,然后我和你们心情舒畅地闲聊起来,那么??”

“嗯??那么怎么样呢?”她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

“那么??嗯,我这样直言不讳他说出来,您也许会觉得有点厚颜无  耻??那么我就说服我自己,你们是乐于看见我在府上做客的,我在这里是  家庭的一分子,我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比在任何地方都亲切一百倍。  每次我这样瞅着您,我总觉得??”

我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可她立刻就以同样激烈的口气重复了一遍:  “嗯??在我这儿怎么样呢??”

“??这儿有个人,我在她身边并不像在我那些伙伴身边那样显得多  余。??当然我知道,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我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奇怪,  你们怎么没有早就对我感到厌倦,??我常常??你们不知道,我已经多少  次担心你们是否已经受不了我了??可是紧接着我总想起来,您一个人坐在  这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是多么孤独,倘若有人来看您,您会高兴的。您瞧,

这个想法每次又使我鼓起勇气来??每次我在您的塔上或者您的房间里找到  您,我总对我自己说,我来看您,免得您成天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打发  漫长的时光,这可是好事啊。难道您真的不能理解这点吗?”

可是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她那双灰色的眸子突然发呆,  怔怔地,仿佛我说的那番话里有什么东西使她的瞳仁化成了两颗石子。而她  的手指则正好相反,渐渐地骚动不安起来,在椅子的扶手上摸来摸去,在平  滑光洁的木头上面敲起鼓来,起先轻轻地,轻轻地,接着越敲越猛,越敲越  急。嘴巴微徽地扭歪了,猛然问她没头没脑他说道:

“是的,我理解。我完全理解,您是什么意思??您现在,我想,您现  在的确说了实话了。您的话说得非常、非常之客气,非常之委婉。可是我还  是正确理解您的意思了,非常确切地理解您了。??像您说的,您来看我,  是因为我一个人是如此的‘孤独’——这句话说白了就是:因为我死死地钉  在这张该死的躺椅上。这么说,仅仅因为这个缘故您才每天颠颠地跑到城外  来,您只是好心好意地来照料这个‘可怜的、生病的孩子’——我不在场的  时候,你们大家大概都是这样叫我的,我知道,我早已知道了。您只是出于  同情心才来的,是的,是的,我相信您了——您现在何必又要否认呢?您不  是一个所谓的‘好心人’吗,您还很喜欢让我父亲这样叫您呢。这样的‘好  心人’对每一条挨了打的狗、对每一只长了疥疮的猫都表同情——何不对一  个残废也表示一下同情呢?”

突然,她挣扎着要起来,她那动作不太灵便的身体发出一阵痉孪。

“不过,多谢了!这种只对我的残疾而发的友谊,我嗤之以鼻??是啊,  您的眼睛别装出这种追悔莫及的样子!您当然很后悔,因为您不小心脱口说  出了真话。您承认,您到我们家来,只是因为我叫您‘看着可怜’,就像那  个女用人说的那样——只不过那个女用人这番话说得老老实实,直截了当。  而您作为一个‘好心人’说起话来婉转得多,‘柔和’得多。您拐弯抹角他  说:我一天到晚蹲在这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只是出于同情心,这点我全身  每根骨头都早已感觉到了,您只是出于同情心才来的,您还很乐于为您作出  的仁慈无比的牺牲而受人赞赏——但是很遗憾,我不愿意别人为我作出牺  牲!谁作牺牲我也受不了,尤其受不了的是您作牺牲。??我禁止您这样做,  您听见吗,我禁止您这样做??您以为我真的全靠您来坐一阵,睁着一双‘关  心备至’、水汪汪、软绵绵的眼睛,或者全靠您来‘委婉体贴’地聊上一会  儿??不,感谢天主,我不需要你们大家??我自己的事,自己会了,我独  自一人就熬过来了。要是实在混不下去,我也知道,怎么从你们手里解脱出  来??您瞧!”——她陡然间翻转一只手伸到我面前——“这儿,您瞧这伤  疤!我已经试验过一次了,只是我大不机灵,拿了把钝剪子没碰到动脉。倒  相的是他们还及时赶来,给我包扎起来,要不然我早已摆脱你们大家,摆脱  您那卑鄙的同情心了!可是下一次我要于得巧妙些,您放心好了!瞧!”—

—她突然扬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尖说刺耳,宛如锯子在锯——“您往这边瞧,  我那体贴人微的父亲大人在为我修建这座塔楼的时候,把这点忘了??他只  想到让我远眺风景方便??医生只说过,这儿阳光多、空气好。可是这座露  台到时候也能对我有大用处。这点他们大家都没想到,无论是我父亲,还是  医生、建筑师,谁都没想到??您从那儿往下面瞧瞧??”——她蓦地撑起  身子,猛地一下把她摇摇晃晃的身体甩到栏杆旁边。现在她用双手紧紧地抓  住栏杆——“从这儿掉下去有五六层楼那么高,下面是硬石头??这尽够

了??感谢天主我肌肉里还有足够的力量,让我爬过栏杆——是啊,夹着拐  杖走路,练出了结实的肌肉。我只消把身子一甩,就永远摆脱了你们这该死  的同情怜悯。你们大家这下子也就舒服了,父亲,伊罗娜和您——我这个怪  物一直傍场噩梦似的压得你们透不过气来??您瞧,事情容易得很,只要稍  微俯身向下,然后??”

她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辉,把身子伸到栏杆外面,头往下低,样子十分危  险。我大惊失色,一跃而起,迅速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可是她浑身一颤,  好像火烧灼了她的皮肤。她对我嚷道:

“走开!??您怎么胆敢碰我!??走开!我有权利想干啥就干啥!放  手!??您马上放开我!”

我不听她的,我设法用力把她从栏杆上拉下来,她便猛不丁地把上身转  过来,照我胸口狠推一下。于是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这一椎使她失去了支撑  点,从而失去了平衡,她那两个松弛无力的膝盖像被镰刀从中割断,顿时垮  了下去,她猛地一下摔在地上。跌下去的时候,她还想抓住桌子来撑住自己。  结果她一摔,把整个桌面也掀翻了。我在最后一刹那还试图接住这个动作不  灵、晃晃悠悠直跌出去的姑娘,结果桌上的东西全都砸在她和我的身上,花  瓶乒兵一声,打得粉碎,杯子、碟子、还有汤匙落了我们一身,掉了一地,  那只大铜铃挡的一声巨响,掉在地上,带着里头那根木槌,一路叮叮当当,  直滚到露台的那一头。

瘫痪的姑娘可怜地跌倒在地,躺在那里,无力抵御,愤怒得浑身直抖,

又气又羞,号喝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