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这事不是快要到头了吗。只不过您得要有勇气,还得要有些毅力和耐

心。”

她把身子微微地撑起来一点。“您相信??您真心诚意地相信,用这种  新的治疗方法,这事现在真的要了结了吗???您想想看,前天我爸爸上楼  来告诉我,那时候我心里满有把握??可是昨天夜里,我不知道怎么搞的,  突然间心里害怕起来,我怕大夫搞错了,跟我说了些假话,因为我??因为  我想起了一点事情。从前,我信赖大夫,信赖康多尔大夫像信赖亲爱的天主  一样。可是事情总是这样的??起先是医生观察病人,可是时间一长,病人  也学会了观察医生。昨天——不过这话我只告诉您一个人——昨天,在他给  我检查身体的时候,我有时觉得??是啊,这叫我怎么解释呢??我觉得,  他对方佛在跟我演戏??我觉得他是那样的局促不安、假模假样,不像从前  那样坦率,那样诚恳??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可我觉得,仿佛他由于某种  原因,在我面前觉得羞愧??后来我听说,他打算马上送我到瑞士去,我当  然高兴极了??不过??不知道从哪儿??这话我只跟您一个人说——这股  无谓的恐惧还是一再悄悄地向我袭来??不过,这话您别跟他说,您可千万  别跟他说!——我怕这种新的治疗方法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头??他似乎只是  想用这种方法来哄哄我,??或者说不定只是为了安慰安慰爸爸??您瞧,  这可怕的怀疑,我还是没能摆脱掉。不过这能怪我吗?要是人家老是跟你说,  病马上就要好了,可是进展又是这样缓慢,慢得可怕,又怎么能叫你不怀疑  自己,不怀疑大家呢。不行,这无穷无尽的等待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  她激动地撑坐起来。两只手不住地哆嗦。我赶快向她弯下身子。

“别这样!别??别又激动起来!您记得吗,刚才您还答应过我??”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自己折磨自己,无济于事,只不过捎带着也  折磨了别人。这怎么能怪别人呢!我本来就已经是个大累赘,拖累了别人??  啊,不,我并不想谈这件事,真的,我真不想谈??我只想向您表示感谢,

我这样愚蠢地大发脾气,您竟然不再生气,您一直对我那么好,真叫人感动,  我实在不配您这样待我,而我偏偏对您??不过咱们别再谈这事了,好吗?”

“永远不再谈了。您放心吧。现在您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我站起来,打算和她握手告别。她那模样真叫人动心。她从枕头上向我

微笑,脸上半是提心吊胆的样子,半是业已镇静宽慰的神气,是个孩子,一  个即将入睡的孩子。一切都好了,气氛明朗清澈,犹如暴风雨过后的万里晴  空。我完全无拘无束,甚至高高兴兴地走近床边。可是她陡然间惊坐起来。

“我的天哪,这是什么呀?您的军服??”  她发现了我军装上的两处很大的湿迹。她想必怀着负疚的心情回想起

来,只有她摔倒时撞翻的茶杯才可能肇成这小小的灾祸。她的眼睑立刻低垂  下来,遮住她的双眸,已经伸出来的手又吓得缩了回去。可是正因为她把这  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看得这么严重,才深深地感动了我。为了安慰她,我故  意用一种轻松的口气说话。

“啊,这没什么,”我又开起玩笑来,“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一个淘  气的孩子把水泼到我身上来了。”

她的眼光里还一直含有困惑慌乱的神情。可是她也满心感激地换了说笑  的口吻。

“那么您有没有把这闯祸的淘气孩子狠揍一顿呢?”

“没有,”我回答道,已经完全是逗笑的口气,“已经用不着揍了。这  孩子早就又变乖了。”

“您真的不再生她的气了吗?”

“一点也不生气了。您真该听一听,她刚才那声‘请原谅’说得多么好  听啊!”

“这么说,您再也不对她记仇了吗?”

“不,原谅了也就忘记了。只不过她当然得老这么乖才行,而且人家要  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

“那么,这孩子该做什么呢?”

“永远要有耐心,永远和蔼可亲,永远心情欢畅。不要在太阳底下坐得  太久,多乘车出去兜兜风,认真执行大夫嘱咐的事情。可是现在这孩子首先  得睡觉,不许再说话,不许再胡思乱想。晚安。”

我把手伸给她。她躺在那里,欢快地对我直笑,两只眼睛的瞳仁一闪一

闪地发光。她那模样,真美得迷人。她那五根纤巧的手指放在我手里,又温  暖、又宁静。

然后我就走了。心里觉得很轻松。我的手已经握住门把,这时又从我背  后传来一串轻声的娇笑。

“这孩子现在乖吗?”  “没说的。所以她也得了个一百分啊。可是现在该睡觉、睡觉、睡觉,

不许再想什么坏事!”  我已经把门打开一半,身后又飘来一阵笑声,充满孩子气,而且非常诡

谲。枕头上又传来她的声音:  “您忘了吗,一个乖孩子在睡觉之前该得到什么?”  “什么呀?”

“乖孩子该得到一个祝她晚安的吻呀!”  不知怎么搞的,我心里不是那么自在。在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微微挑逗的

口气,我不喜欢。先前她的眼睛望着我,里面闪烁着一种灼热的光,我已经  觉得太火辣辣了。不过我不愿意败坏这个容易发火的姑娘的兴致。

“可不是吗,这当然啰,”我说道,故意懒洋洋地,“这事我差点忘了。”  我又折回来,向她床边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一片寂静,原来她屏住了呼  吸。她的两只眼睛不停地望着我,随我从远到近,而她的头靠在枕头上一动  不动。一只手,一根指头都一动不动,只有两只仔细观察的眼睛随我移动,

牢牢地盯在我身上。  快,快,我暗自思忖,心里越来越不舒服:所以我急急忙忙地弯下身子,

用我的嘴唇轻轻地、草草了事地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我故意没有怎么触及她  的皮肤,只感到近处袭来一阵她秀发的模糊的幽香。

可是这时候她的两只手突然举起,它们显然搁在被子上等待时机。我的  头还没来得及转开,她的两只手便像钳子似的从左右两边夹住我的两个太阳  穴,把我的嘴从她的额头往下一扳,挪到她的唇上。两个人的嘴紧紧地压在  一起,那么炽热、贪婪,拼命吮吸。两个人的牙齿都相碰了,与此同时,她  的胸脯使劲拱起来,往上凑,来和我那弯下来的身体碰在一起,贴在一起。  我这辈子再也没有得到过一个比这残废的孩子给我的这一吻更狂热、更拼  命、更如饥似渴的吻了。

不够,还不够!她以一种充满醉意的力量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直到她

透不过气来。然后她渐渐地松开拥抱,她的双手开始激动地从我的太阳穴挪  开,插进我的头发里。可是她并不放开我。她只松开我一会儿,为的是把身  子往后一靠,像着了魔似的,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然后她又重新把我  搂在怀里,以一种疯狂而又力不从心的贪婪劲儿漫无目的地狂热地把我的脸  颊、额头、眼睛、嘴唇乱吻一气。每拥抱我一次,她就结结巴巴地唤一声:  “傻瓜??傻爪??你这傻瓜??”并巨越来越炽热地叫:“你、你、你啊!”  她的攻势变得越来越贪婪、越来越激烈。她对我的拥抱和亲吻也变得越来越  猛,越来越像痉挛似的拼命使劲。突然,像块布撕成两半,她的全身猛然一  震。

??她放开了我,她的头又倒在枕头上,只有她那闪闪发光的眼睛依然

洋洋得意地直盯着我。  然后她慌忙把头转过去不再看我,既精疲力竭、又极其害羞地悄声说道:

“现在你走吧,走吧,你这傻瓜??走吧!”

二十八

我走,不,我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门。一到那昏暗的过道里,我最后一点  力气就消失了。我觉得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我不得不扶住墙壁。原来是  这么回事,这么回事!这就是她为什么那么焦躁不安,为什么那么咄咄逼人  的秘密,我一直无法解释。这个秘密可惜揭露得太晚了。我的惊吓简直难以  名状,我当时的心情就像一个人正安详自在地低头赏花,不料一条毒蛇向他  迎面窜来。倘若这敏感的姑娘打我、骂我、啐我一脸——这都不会使我这样  惊慌失措,因为她神经敏感,动不动就会冒火。我随时都对难以逆料的事情  做好思想准备,惟独没有想到,这个有病在身、受到命运摧残的姑娘竟然会  产生爱情,并且希望为人所爱。没有想到,这个孩子,这个还没成熟的姑娘,  上天所未完成的、力不从心的作品,竟然胆敢冒险(我实在没有别的词来加  以形容了),以一个真正女人的通晓风情、欲火炽烈的爱情去恋爱、去渴慕。  我什么都想到了,惟独没有想到,这个被命运弄成残废的姑娘,已没有足够  的力气来拖动自己的身体,竟会梦想得到别人的爱并且去爱别人。她竟然会  误会我到这种地步,我可仅仅是出于同情才来、而且一次又一次地来看她的  啊。不过一转眼我又大吃一惊。我理解到,事情到这步田地,这主要不怪别  的,只怪我自己的同情心过于强烈。我一天天地到囚室里来探望这个与世隔  绝、被人遗弃的姑娘,向她表示关切,结果她自然指望从我这个惟一的男子  身上,从我这个被自己的同情心弄得傻头傻脑的笨蛋身上得到另外一种感  情,一种温柔缠绵的感情。可我,我这个笨蛋,我无知无觉、愚蠢到不可救  药的地步。我只看到她是个病人,是个瘫子,是个孩子,没有看到她是个女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