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您要什么吗?”我羞愧之余,无言以对,只是愚蠢地说了句:“不,  什么也不要。”也许我当时最明智的做法是公开接受这场战斗,对她嚷嚷:  “您到底要我怎么样!您为什么折磨我?如果您讨厌我,我也可以走开嘛。”  可是我不是已经答应过康多尔,一定要避免一切粗鲁挑衅的话语吗?所以我  并没有把这恶意的沉默像个包袱似的猛地一下子从我身上甩掉,而是愚蠢地  把这谈话拖了两个小时之久,就像在炽热、沉默的沙砾上负重跋涉,直到最  后,开克斯法尔伐终于露面。最近一个时期他总是怯生生的,这时他也是这  样,说不定显得更加窘迫:“咱们该吃饭去了吧?”

然后我们就围桌坐定,艾迪恃坐在我的对面。她一次也没有抬起眼来看  看,跟谁也不说一句话。我们三个人都觉得她这样强忍着一声不吭有一股顽  固的劲头,咄咄逼人,叫人下不了台。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更加使劲地设法  创造气氛。我便大谈我们的上校,他就像个季节性的酒鬼每年照例一到六七  月就要犯“演习病”,大练兵的日期越逼近,他就变得越来越激动,越来越  吹毛求疵:为了让这愚蠢的故事妙趣横生,我就添枝加叶,加油加醋,尽管  我的衣领仿佛直往里紧缩,勒着我的咽喉。然而只有另外两个人听了发笑,  即便是他俩笑得也很勉强,而且显然在努力掩盖艾迪特的令人难堪的沉默。  艾迪特这时却已经第三次故意夸张地打了个呵欠。可是我对我自己说,你只  管一个劲地往下讲吧。于是我接着说,我们现在被他驱来赶去,大家都给弄  得手足无措。尽管昨天有两名轻骑兵因为中暑从马上摔下来,这位残暴的剥  皮上校还是每天收拾我们,而且越来越凶。究竟什么时候可以离鞍下马,现  在谁也无法预卜。他这种演习症一犯,就让我们把最愚蠢的训练重复进行二  十次、三十次。今天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顺利地及时溜走,至  于明天我是否能非常准时地前来,那可只有天主和上校大人才知道,上校现  在可是把自己看作天主在人世间的总督呢。

这当然是一句毫无恶意的话,不可能伤害任何人,也不可能使任何人受

到刺激。这句话我是隔着桌子跟开克斯法尔伐说的,说得非常轻松愉快,说  的时候看也没有看艾迪特一眼(她那直愣愣地凝视虚空的目光我早已无法忍  受了)。这时突然什么东西叮当一响。这段时间里,艾迪特一直在心烦意乱  地摆弄她的餐刀,这时她把这刀子往盆子上一扔,在我们惊愕之中,她口气  尖利地说道:

“好吧,既然到这儿来给您添了那么多烦恼,您还是呆在营房里或者咖  啡馆里好了。您不来,我们也活得下去的。”

就仿佛有人从窗外向里面开了一枪,我们大家都屏住呼吸,瞠目结舌。  “艾迪特,你别??”开克斯法尔伐嗫嚅着说道,他的舌头干得不行。  可是她猛地朝后往软椅里一靠,用嘲讽的口吻说道:“哎呀,这位先生  那么受罪,咱们也得可怜可怜他呀!这位少尉先生,他为何不能从我们这儿

请一天假,休息休息!我自己可乐于放他一天假呢。”  开克斯法尔伐和伊罗娜神情慌乱地面面相觑。他俩立刻明白,一股郁积

已久的无名火现在没头没脑地发泄到我身上来了。从他们转过脸来看我的那  种神气,我感觉到,他们担心我会粗鲁地回答她的粗鲁。正因为如此,我特

别控制住自己。  “您知道吗,艾迪特,其实您说得很对,”我的心突突直跳,可是我还

是说得尽可能的亲切温和,“我在外头劳累了一天,到这儿来,你们的确不  可能希望我成为一个很好的谈话对手。刚才这段时间我自己也感觉到,我今  天可把您烦得够呛!不过您这几天也只好对这么个累得半死不活的家伙将就  一下了。我能到你们这儿来,还能有多久呢?这座府邸肯定会变成空屋一所,  你们大家都要离去。我还很难想象,我们连头带尾只能在一起再呆四天,四  天,其实只有三天半,然后你们??”

可是这时候从对面响起一声长笑,尖利刺耳,就像一块布撕裂开来。  “哈!三天半!哈哈!连这半天他都计算得清清楚楚,算他什么时候终

于摆脱我们!他大概还特意买了一个日历,上面用红笔标上记号:假日,我  们出发的日子!不过您可得注意!一个人有时候也会完全算错的。哈!三天  半,三个整天,一个半天,一个半天,一个半天??”

她笑得越来越起劲,一面笑,一面用严酷的眼光向我们扫来,可是她笑  的时候,浑身哆嗦。使她浑身颤抖的,与其说是一种真正的欢快情绪,不如  说是发着凶险的高烧。我注意到,她恨不得霍地跳起身来,她这样激动,这  样兴奋,其实跳起来是最自然最正常的动作。可是她的两条腿无力无援,她  无法离开她的软椅走开。这样像用一道符咒硬给禁锢在那里,这就使她的愤  怒带有一种恶狠狠的劲头,一种无力抵抗的悲剧色彩,犹如一只囚禁在铁笼  里的猛兽。

“马上就来,我这就去叫约瑟夫,”伊罗娜脸色煞白,凑在她耳边低声

说道。多年来,伊罗娜已经习惯于猜出她的每一个动作。做爸爸的立刻走到  她的身边。不过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等用人一进来,艾迪特  就一声不响地让用人和开克斯法尔伐把她扶出去,既没有说一句话告别,也  没有说一句话道歉。显然她是由于我们惊愕的神情才看出她引起了多大的骚  乱不宁。

只剩下我和伊罗娜两个人。我就像是一个乘飞机坠落的人,吓得浑身发

僵,昏头昏脑地站起来,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您得知道,”伊罗娜急急忙忙地对我悄声说道,“她现在一夜一夜都

不睡觉,一想到出门旅行,她就激动不已??您真不知道??”

“不,伊罗娜,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说,“正因为这个缘故,  我明天再来。”

四十四

我被这个场面弄得心情激动,回家路上,我果决地对自己说:“挺住!  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你已经答应过康多尔,你的诺言可要算数。千万  不要一时神经激动或者脾气发作而迷失方向!始终要清醒地意识到,这种敌  意实际上只是一个人的绝望心情,这个人爱你,你因为狠心冷酷而有负于她。  坚持到最后一小时——现在一共不过三天半时间。三天一过,你就经受了这  个考验,你就可以卸去负担,一身轻松,一连几个星期,几个月之久!现在  耐着性子,忍耐些——只有这最后一程,这最后的三天半,这最后的三天!  康多尔的感觉很对。只有那些无法估量、把握不住的东西才吓唬住我们。  相反,一切有限的东西,一切确定的东西刺激人们去试验,变成衡量我们力  量的尺度。三天——我觉得,这我是干得了的,意识到这一点,我心里就踏  实了。第二天我值勤于得十分出色,这点可以说明很多问题,因为这一次我  们得比平时早一小时到练兵场上拼命地来回操练,直到汗水流进我们的领  子。使我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我甚至使那位怒气冲冲的上校也不由自主地  脱口说了句:“这还不错。”结果这一次狂风暴雨就更加凶猛地落在施泰因  许贝伯爵的头上。伯爵是个狂热的骏马迷,前天刚弄到一匹新的高腿的红鬃  烈马,一匹年轻的、难以驯服的纯种马。可惜他自恃骑术高明,如此轻率不  慎,竟事先没有好好地试马。正在布置操练的时候,一只飞鸟的影子把这匹  狡猾的马给惊了,它就疯狂地扬起了前蹄;第二次是在进攻的时候,它干脆  狂奔乱窜。倘若施泰因许贝不是一个如此出色的骑手,全线官兵将会看见他  姿势新奇地从马上直栽下来。经过一场类似杂技般惊险的搏斗他才把这匹扬  蹄奋鬃的惊马制服,然而他的这个值得称道的成绩并没有使他从上校嘴里听  到什么使人愉快的赞扬。上校恶狠狠地咕噜道,他永远禁止在演兵场上表演  马戏团里的杂耍。倘若伯爵先生对战马一窍不通,他至少应该事先在驯马场

把坐骑好好训练一番,别在全团士兵面前这样丢人现眼。

这句恶毒的话使得骑兵上尉心里极端难受。在策马回营以及后来在餐桌  上,他还在一再说明,他遭到了多大的冤枉。这匹战马本来就血气太旺,大  家以后会看到,这匹红鬃烈马会出息成一匹神骏的战马的,只要把它身上的  怪脾气彻底纠正过来就行了。可是这位怒气冲冲的先生情绪越激动,伙伴们  冷言冷语刺得越凶。大家连讽刺带挖苦,说他准是受骗上当了,把他激得真  是火冒三丈。辩论越来越激烈。正在进行这场热烈讨论的时候,有个勤务兵  从背后走近我的身边:

“请您接电话,少尉先生。”  怀着不祥的预感,我一跃而起。最近几星期,通过电话、电报和信件总

是只给我带来一些叫人伤透脑筋、使人惊慌失措的消息。她又要怎么样了?  大概她现在觉得今天下午不让我去挺过意不去。好吧,如果她觉得后悔,那  一切全都好办。反正我还是把电话亭的那扇加了一层软垫的门在我身后关得  严严实实,仿佛这门啪的一响,我就把我在军营服役的那个世界和另外一个  天地之间的任何联系全都切断。打电话来的是伊罗娜。

“我只是想告诉您,”她在话筒里说——我觉得,她的口气有些拘谨—

—”最好您今天不要出城来。艾迪特不怎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