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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章 忧虑



        衙门还是那个衙门,但随着衙门里坐着的人不同,衙门的风光程度往往就会有很大的差别,有时甚至可以差别到迥然相异的程度。

        吏部依然是吏部,依然是帝国管理百官的机构,但崔明修的吏部却和顾忠信的吏部绝不可同日而语。崔明修的吏部绝对是帝国立国三百年来最风光的吏部,无论是外是内,是名是实,都是如此。

        吏部之所以如此风光,当然是因为崔明修,因为崔明修崔大人是九千岁麾下与高行义齐名的并蒂双花。

        高行义因想出将秦桧贤配祀文圣庙的绝世创意而一直压着崔明修一头,直到崔明修想出奏请皇帝加封秦桧贤九千岁的盖世创意才扳回一城。

        这两天,崔明修夜不能寐,白天也是一眼不眨,一直都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他本寄望于万一而暗中派人递上弹劾高行义的奏章竟真的起了作用,这真是天意,是天意让他除掉高行义这个王八蛋。

        这次不仅除掉了大敌高行义,也连带着除掉了高守仁这个老王八蛋,当初没发迹时他没少受这个老王八蛋羞辱,今次高守仁虽在第一时间与高行义这个不孝子断绝了父子关系,但还是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士跟拖死狗似的给拖走了。

        客厅中,崔明修坐卧不宁,浑身上下依然火烧火燎,正在这个时候,差人送来一张拜帖。

        崔明修有个好习惯,不管他官多大,对于来给他送礼的人从不怠慢,不管他心情好还是坏,只要时间允许,这项业务他从未当误过。

        虽然久经沙场,但看到来人递上的一张万两银票,崔大人的双眼顿时毫光闪烁,而且此人说事后还有重谢。

        人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他崔某人却是好运连连,天意!绝对是天意!为一件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竞给他送上如此重礼,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宁远一战,经过德宗皇帝大加褒奖之后迅速发酵成空前大捷,本来称之为空前大捷也是名副其实,但朝廷重臣把张素元的奏报鼓捣成空前大捷却绝不是因为它名副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要顺着皇帝的龙意。

        张素元的奏报之所以能在一众朝臣的手中如此顺风顺水地成为空前大捷的最大动力其实是因为利益!

        加官进爵是庙堂里的衮衮诸公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头等大事,但若无机会,那想也是白想,因为朝堂里不是玩过家家,干什么总要有点名目,何况是加官进爵这等大事!

        于是乎,当传旨太监抑扬顿挫地宣读皇帝的恩赏圣旨时,宁远众将在心里骂骂娘也就在所难免。

        宁远众将骂娘倒不是因为皇帝封赏了那么多和宁远八杆子都打不着的朝廷大员,这种事本来就天经地义,他们有什么好骂的?他们骂娘是因为腿麻,圣旨太长了,何况与他们真有关系的也只不过最后寥寥数语。

        “……迁封张素元为从二品辽东巡抚,加兵部右侍郎兼督察院右佥督御史,追封祖父张即水兵部右侍郎,右佥督御史,加封父亲张居义兵部左侍郎,右佥督御史,荫一子为锦衣卫正千户世袭,赏银四十两,锦丝两匹。”

        张素元跪在最前面,听着一长串一长串的加封名单,他仿佛看到了一张张摇头晃脑得意非凡的脸。这种事他听过很多,见过也不少,他知道这正如狗咬人不是奇闻,人咬狗才是奇闻一样,如果加恩旨不是这样那才奇怪。

        道理,张素元虽比谁都明白,但他毕竟是第一次亲身经历这种事,他毕竟还年轻,总还有那么点油梭子发白-短练的劲,所以听着听着,心底不禁怒火暗生,当他听到圣旨中对金商林和三百义男只是予以嘉奖,赏银三十两的时候,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抖动着。

        “升赵明教左都督,荫一子本卫千户世袭,赏银三十两;升满雄右都督,荫一子本卫千户世袭,赏银二十两;升祖云寿、郑学峰总兵……”

        由于愤怒,张素元并没有留意到传旨太监接下来的话,但当他听到太监高声说张素元及宁远诸将谢主龙恩的时候,身子猛地一震,一脸讶然地抬头向传旨太监望去。

        陡然溢满心中的疑虑让张素元的神智瞬间就恢复了清明,他不再愤怒。

        巡抚大人和煦的笑脸、温婉的言辞和丰盛的酒宴都没有这位让一路不避风寒,前来传旨的太监大人一直紧绷着的脸有丝毫和缓的迹象。

        行前,当张素元托他转交给九千岁一颗千年老山参和给他自己的一千两银子时,太监大人那张越绷越紧的大白脸终于如春风化雨般开了笑颜。

        送走了传旨太监后,张素元坐在书房中思索着。

        自打认识到了圣旨中的问题,这件事就一直重压在他心头,虽然经过一夜的冥思苦想,但依然没能理出个头绪来。他给朝廷的奏章中,满雄功居首位,赵明教位居次席,但朝廷的封赏结果却是赵明教第一,满雄第二,把二人给掉了个个。

        这一颠一倒看似不经意,但其中蕴藏的巨大危险张素元霎那间就想个通透,但他到现在却仍没想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

        出现这种局面的原因绝不可能是偶然的,如果不是偶然,那就只有三种可能:一是朝中有人帮助赵明教,二是赵明教本人花钱运动的,三是有人要往他身上钉钉子,要挑拨他和满雄的关系。

        第一种的可能性不大,如果赵明教朝中有人,他早就升上去了,不可能这么多年在参将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第二种可能性更小,赵明教不是这种人,张素元无法想象一个如此爱护麾下将士的人会做这种事,而且,最为重要的是赵明教作这种事并不划算,因为他本有大功在身,实在没必要再花钱运动。

        前两种可能性,张素元基本可以排除,他现在已可断定这一定是有人在处心积虑对付他,只是是到底何人所为,他却想不出一点头绪。满雄是他麾下头号大将,虽然将帅不合是军中大忌,但若只是一个满雄还不至于让他如此忧虑,他如今最忧虑的是暗中对付他的人和此人身后所代表的势力,因为对此毫无头绪,所以他才更加忧虑。

        照理说,如今朝中最有可能想要除去他的人应该是秦桧贤和阉党,因为他不是秦桧贤的人,更因为他是顾忠信一手提拔起来的。除了秦桧贤和阉党,张素元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人要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他,但他却可以断定这件事不是秦桧贤和阉党所为。

        首先,他虽不是阉党,但目前和阉党也还没有什么矛盾,所以秦桧贤和阉党不大可能于此时就开始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他;再者,即便是因为什么他不知道的原因,秦桧贤和阉党必欲除他而后快,他们也几乎不可能用这种手段。

        离间他和满雄并不会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也许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甚至终他一生都可能不起作用,可一旦时机成熟,这步预伏的棋就极有可能成为一把插在他背心上的尖刀,让他防不胜防。

        为了对付他,秦桧贤和阉党绝无可能有如此深远的思虑,再者,他们就即便有这个眼光,也没这个必要,因为秦桧贤还不可能如此看得起他,而且,就为对付他,秦桧贤根本没必要如此费心。

        张素元几可断言这决不是秦桧贤和阉党所为,但不是他们又是谁呢?

        这一计看似简单,施行起来也容易,但就在这至简至易当中却能达成最好的效果,而且更妙的是可以不留任何痕迹,让他无从追查到底是什么人所为,如果他所料无误,此人必定是这么做的,因为换作是他也必定如此。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就是满雄必定对他心生怨恨,而且他还无从化解,此人不仅暗算了满雄,更明算了他,让他明知是怎么回事,但却不得不顺着此人画下的道走,因为他今后在有些地方势必不得不对满雄有所防备,而且即便是正常的安排,因为心节已在,满雄也极易对他心生猜忌,所以也就必定使得满雄与他愈加离心,这也是此计最阴最毒,当然也是最高明的地方,这一计只有用在满雄身上才有效,暗中对付他的人也必定看透了这一点。

        此人心机如此之深,身后的势力也必定非同小可,但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又为什么要如此对付他?

        会不会是离人搞的鬼,张素元也不是没有想过,但他最后也否定了这种可能,因为照吉坦巴赤这几年的所作所为来看,离人做这种事的可能性非常小,而且就即便他们想做,也不大可能想的如此深远,更何况离人新败,吉坦巴赤刚死,离人此时必定为争大位而忙得焦头烂额,根本不可能顾及到这种事。

        就在巡抚大人想得头痛欲裂之际,酒席宴上正上演着一出碟盘横飞,汤水四溅,肘子肥鸡乱飞的龙虎斗。

        昨天因为有传旨太监在,满雄强压下满腔怒火没有发作,如今传旨太监已径走了,满雄也就再无顾忌。

        张素元是很了不起,和袁丰泰、王桢化之流完全不同,他也挺佩服的,但再了不起,守城最终还是得靠他和将士们浴血奋战才行,再说张素元无论如何都不该如此偏袒赵明教而压他满雄。

        既然张素元对他不仁于先,那也就别怪他满雄无义在后,虽然是他的顶头上司,但张素元如此做法实在令人寒心。

        酒席宴上,满雄闷头喝了一阵闷酒后就对赵明教怒目而视。

        虽然无意间占了天大的便宜,但赵明教对满雄却没有丝毫的歉疚之意,反而因为占便宜的对象是满雄,他的高兴劲更因之而增强了千百倍。

        赵明教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虽然巡抚大人一直对他很器重,但他还是不大相信张素元会做这样的事,因为这不是巡抚大人做事的风格,但若不是巡抚大人的原因,那怎会发生这种事?

        赵明教虽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和张素元不同,他没有因这件反常的事而有丝毫的不安,他有的只是痛快。

        赵明教虽然平白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虽然心里的痛快劲无可言表,但他也并不想因此就对满雄有所容让,因为无论如何满雄都必定将他恨到骨子里了,已经没有缓和的余地,何况他也不想与满雄这个蒙厥鞑子和解,所以也就没有任何必要退让,于是,帝国最出类拔萃的两大骁将此时却如两只正斗得起劲的斗鸡般,红头胀脸地相互怒目而视。

        看着赵明教冷冷的眼光中的嘲弄之色,满雄的一腔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于是自然而然的,一团黄糊糊的东西自满大将军酒气四溢的口中喷出,呼啸着奔赵明教脸上贴去。

        虽然有点喝高了,但大将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仍在,更何况赵大将军正直眉瞪眼地瞅着,所以这枚带点臭味的暗器自他耳边一掠而过,吧唧一声摔在墙壁上。

        粘痰虽没有亲到赵明教脸上,但已和亲到没有区别,因为这是莫大的侮辱。

        对这样的侮辱,赵明教并没有立刻反击,因为在这种场合下,两人要是来个对决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何况事情虽然是满雄挑起来的,但如果他不忍耐,要是和满雄一般见识的话,张大人一定会怪罪他的。

        看到暗器走空,满雄的怒火更盛,于是随着掀翻的桌子,杯盘碟碗,连汤带水,什么烧鸡扒鸭子、四喜丸子八喜果子,都一同向赵明教涌来。

        看着如飓风刮过的酒楼,张素元的脸色一如平常,但渐渐地,他的脸色越来越冷,因为楼顶上的两人仍在激斗。

        两人打起来,张素元并不奇怪,这他早就预料到了,依满雄的性子,不打那才叫奇怪,但他站在这里已有一会了,赵明教看到他来已想退开,但满雄却依然不依不饶。

        满雄的性子固然憨直,但却绝不傻,否则又如何能成为辽东军中独当一方的头排大将。

        满雄对他有意见,甚至心怀怨恨,他都能理解,也没有丝毫怪罪之意,但满雄现在却是分明不把他放在眼里,已逾越了应有的界限。

        “弓箭手,准备!”就在弓箭手准备的时候,张素元冷冷地看着仍在楼顶激斗的两人。

        “放箭!”随着张素元的命令出口,箭雨如潮而至。

        看了看两人分开后狼狈万分的样子,张素元一语不发就转身离去。

        张素元前脚刚在书案后坐定,赵明教后脚就跟进了书房。

        “大人,末将有负大人厚爱,明教知错了。今后不论满将军如何启衅,明教一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再不会让大人为末将劳心。”赵明教跪倒在地诚恳地说道。

        看着赵明教,张素元心中暗叹,赵明教屡犯军规,违抗上峰命令,却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其中虽难免有运气的成分,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作为军中头排大将,不论出于真心,还是假意,能跟他说这番话都是很难得的,心中对赵明教的印象又好了一分。

        “明教,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来,起来说话,今天本抚心中烦闷,你先别走,陪我喝两杯。”张素元邀请道。

        看着桌上的酒菜,赵明教不由得咧了咧嘴,虽然他早就听说大人生活俭朴,但还是没想到会俭朴到这个份上。

        一碟花生米、一碟老咸菜、一碟红萝卜条、两块豆腐,外加一碗大酱,这就是巡抚大人招待他这个大将军的酒菜。

        赵明教咧嘴倒不是因为这个,张大人请他喝酒就是没菜他也会甘之如饴,他咧嘴是因为大人的生活实在太简朴了,请他喝酒尚且如此,那平时是什么程度也就不难想象了。

        “明教,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你清楚吗?”三杯酒落肚后,张素元随意地问道。

        怎么,大人这是在向我示恩吗?但这也太过不合常理,如此做法实在得不偿失,大人怎可能如此糊涂?

        赵明教的脑袋飞速地转动着,突然心头一跳,莫非大人是在怀疑我背后做的手脚?

        赵明教转念间就打定了主意,他决定有什么说什么,因为这是和巡抚大人相处的最好方式,在张素元面前耍小聪明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大人,明教也糊涂着呢,明教觉得大人即便对满将军有天大的不满,即便对明教再看重,大人也不会做这种有失公允的事。”赵明教郑重地说道。

        赵明教并没有把话说得很直白,他并没有向张素元发誓保证说这决不是他捣的鬼,用不着这样,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了,大人一定会相信他的。

        和张素元之间这种无可言传的信任,赵明教也说不清是那一天有的,但自从对这种信任确认无误后,他就对张素元死心塌地。

        “明教,你和满将军以前有什么过节吗?”果然,张素元转换了话题,没再多说一句。

        张素元早就察觉到满雄和赵明教两人有点不怎么对付,但也没在意,因为身为武将难免有粗豪的一面,相互看不对眼也是常有的事,算不了什么。现在他从赵明教口中证实了赵明教与此事无关,那也就是说,必然有人在暗中跟他斗法。

        此事一旦确定无疑,满雄和赵明教二人以前的关系就成了关键,如果此前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大的矛盾,他和满雄之间就尚存一线生机。

        听了张素元的问话,赵明教老脸一红,没有立刻回答。

        看着赵明教的神情,张素元心中一叹,他极可能得失去满雄这员虎将了,此计至此才算天衣无缝,完美无缺,暗中算计他的人也极可能清楚满雄和赵明教的关系。

        “明教,有可能和解吗?”为了免去赵明教的尴尬,张素元问了一句废话。

        赵明教感激地看着张素元说道:“大人,不大可能。”

        当南城守备前来请罪,说大将军满雄无令出城,他没有拦住时,张素元轻轻叹了口气。

        满雄是一位难得的虎将,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没有办法,以满雄的性子,再加之以撒种子的人撒种后当然不会放任不管,他和满雄将来的关系如何发展殊难逆料。

        满雄性子粗豪,常常居功自傲,更觉资历比他深得多,所以平日言词间往往对他这位顶头上司不大尊敬,常常逾越上下间的礼数。

        满雄是辽东军中唯一一位对他逾越礼数的将军,虽然这些小节不会影响他和满雄的关系,但心里还是难免偶尔会感到些许不快,如今满雄离他而去,他虽感到极为可惜,但心中也不免有那么一丝轻松。

        看着赵明教歉疚的眼神,张素元淡然说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张素元已然知道王晋之是怎么成为辽东经略的,他也清楚王晋之是何许人,满雄见到王晋之后,他和满雄的关系就更无转圜的余地,不管今后形势如何演变,不管他和满雄表面的关系是好是坏,满雄都将是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巨大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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