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斑斓·毕业了,当兵去 > 第7章 翠绿(1)

第7章 翠绿(1)

    12月,湘大突然热闹起来。一年一度的大学生艺术节在塑胶球场隆重开幕,舞蹈大赛、歌手大赛、画展、设计沙龙同时铺开,校园顷刻之间变得乱哄哄的,如跳蚤市场。

    美术设计系的学生被通知每人交一幅作品参加美术年展,也作为美术基础课的考试,题材不限、内容不限。我迟疑半天,交上了虽历时一个月但早已画好的油画作业。

    后面的效果是我没想到的,我的作业被评为一等奖,并挂在了湘大那座华而不实的图书馆的大厅里,每天供人“观摩欣赏”,据说艺术节闭幕的时候学院领导还要给我颁奖。

    果然,闭幕式的时候我被通知穿得人模狗样上台领取“湘城大学第三届艺术节美术摄影大赛西洋画组一等奖”,有趣的是跟我同台领奖的竟然还有颜亦冰,她拿的是“湘城大学第三届艺术节歌手大赛民歌组一等奖”。我们按照彩排好的:先向颁奖的学院领导鞠躬、握手,接受他们煞有介事的祝贺和鼓励,再举起奖杯挥舞证书向人群致意。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而我却如农村老汉过红绿灯,张皇失措大汗淋漓。

    下台后,我跟颜亦冰打招呼:“祝贺你。”

    她看看我,浅笑道:“想从我这儿也听点过年的话吗?”

    我笑着说:“那还是等过年再说吧。”

    她瞟了我一眼,眼神千娇百媚的,突然无比严肃地站在我面前,问道:“这次画的是什么?”

    “油画啊!”

    “我知道是油画,我是问画的内容是什么。”

    我画的是一双眼睛——一双镶嵌在蔚蓝色天幕中的眼睛。第一次和颜亦冰对视,我就发誓要把这双眼睛放进我的画框里。

    我有些闪烁,“这怎么说,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已经看过了,”她盯着我的眼睛,目光炙热,让我猝不及防,“夏拙,告诉我,你画的那双眼睛,是不是你现在看到的这双眼睛?”

    是的——那双洗过的黑葡萄一样闪着光彩的眼睛,带着勾魂摄魄的力量,带着欲说还休的韵味,带着清高和冷漠,带着睿智和优雅,似乎只要她目光所及,一切都变得如玻璃般透明而脆弱,根本经不起她的凝视和流连。

    “告诉我,是不是?”她的眼神带着些莫名的威严。

    “是的!”我无比坦诚,不再躲闪,把目光迎向她,迎向她那犀利的眼神。我甚至能在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子,能听到目光碰撞发出清脆如玻璃的响声。

    她的眼神突然柔和起来,“为什么要画我的眼睛呢?”

    我不想让她满足虚荣心的小算盘得逞,恶作剧般回答:“因为大嘛,好画。”

    她白了我一眼,走了。

    走了几步,又心有不甘地回过头,“那幅油画,送给我吧?”

    “呃——不好意思,刚被一家画廊预订了。”

    “多少钱?”

    “一千。”

    “可以嘛!”她瞟了我一眼,转身要走。

    “如果——”我叫住她,“你想要,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画。肖像什么的都可以。”

    “去哪儿?!”她扭过头,眉飞色舞地看着我。

    “图书馆。”

    “什么时候?”

    “现在!”我背对着她大声吼道,然后大步流星走向图书馆。

    湘大有着全湘城最气派的图书馆,据说光大厅布置的水晶吊灯就价值几十万——但里面的书籍少得可怜,有不少还是“文革”期间被当作“资本主义毒草”保存下来的,打开一看全是各种标语口号,让人凭空产生“翻开历史”的感叹。除非考试来临,这里基本上是门可罗雀,与校外生意兴隆的小招待所和钟点房形成巨大反差。即使有人光顾,也有不少是打着学习看书的幌子在里面勾着头叽叽喳喳、卿卿我我。

    画室就在图书馆最顶层的灯塔上,采光良好,视线极佳,是我消磨时间的最好去处。因为平时就我来得多,教我们美术的陈庆丰便把他那画室旁的小隔间钥匙一并给我。里面只有不到二十个平方米。有画板、有沙发、有书柜、有音响,甚至还有个咖啡壶。

    颜亦冰过来饶有兴趣地参观了一番,啰啰唆唆地问了一堆。

    “这都是你画的?”

    “部分是。”

    “这个呢?”

    “是。”

    “这个呢?”

    “也是。”

    “这个呢?”她指着一张裸体画像,问道。

    “呃——也是。”

    “在哪儿画的?”

    “就你坐的这沙发上。”

    她触电般弹起来,一脸窘迫地看着我,看我在笑,气鼓鼓地瞪我一眼,又坐下去。

    “你很喜欢画画?”

    “还可以吧。”

    “还可以?”

    “谈不上多喜欢,但又没有别的事可以做。打发时间而已。”

    “没别的事情可以做?”她疑惑地看着我,反问道。

    “也不是。别的东西让我提不起劲。打游戏什么的,只会让人感觉更加空虚。”

    “嗯,”她似乎赞赏地点点头,“所以你把大部分时间搁在这儿?”

    “是的。”我老实回答。

    “那么——这些书也都是你的?”她从码在沙发一头的几十本小说中随手拿起一本。

    “是的。”

    “喜欢看小说?”

    “是的,”我有些不耐烦了,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哦。”她非常难得地乖巧地应承着,按我比画的,坐在沙发上,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不甚自在地摸了一下鼻子,纠正道:“别看我,看那个点。对!”

    她转过脸去,眼睛盯着前方的某一点,神态娴静安宁。

    我拿起手中的铅笔,开始在纸上挥舞。

    音响里放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秋日私语》,房间里飘荡着松节油的味道,颜亦冰坐在我前面两三米的地方,一只手抱在胸前,一只手托着下巴,两条细长的腿斜靠在沙发的一角,下午三点的阳光从一侧的栅格玻璃窗射过来,带着深秋的气息,给她的轮廓镶上一层华丽又精致的光晕。

    阳光静静地转过角度,房间里的尘埃,在栅格玻璃漏下的光线里放肆飞舞,如同我们轨迹紊乱的青春,乐曲在最后一个高潮中戛然而止,房间里只剩下铅笔摩擦素描纸的沙沙的声音,这个时候,我的呼吸变得小心又谨慎,我心跳加速,很想大口喘气,却又害怕喘息声会打破这如青花瓷般完美又脆弱的宁静。

    “好了没有?”她终于沉不住气,问道。

    “好了。”

    素描这个东西,可以十分钟画好,也可以十个小时好。

    “我看看!”她起来伸了个懒腰,按捺不住兴奋,跑过来立在画板前。

    我心中忐忑不安,期待又害怕她的反应。

    “天才!”她赞叹道,“你画的,似乎比我本人更好看。”

    “那就是不像喽?”

    “没有不像,太像了——惟妙惟肖,”她转过来,停止赞叹,一脸崇拜地看着我,“能告诉我,你画谁都能这么像吗?”

    “那不可能,”我坦诚回答,“短时间内不可能抓型这么准。”

    “那为什么画我能抓准呢?”

    “因为——”我犹豫再三,还是如实相告,“你的肖像我画过很多遍了。”

    我打开画板,拿起一沓画稿,里面有将近二十幅她的肖像——侧面的、正面的、俯视的、脸部的、头部的、半身的……

    她睁大了那双美得让人心疼的眼睛,看着那些画稿,表情一片兵荒马乱。

    似乎过了好久,她才缓过神来,脸色潮红,神情凝重,黑葡萄般的眼珠里闪烁着光彩。

    “你知道吗?见你第一眼我就感觉我们在哪儿见过,但事实上,我知道我们从未见过。”

    她定定地看着我,没有说话。眼神变得尖锐,香水味中似乎也带着股杀气。

    “我是说,你的形象刚好跟我心目中的形象重叠——每一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女人的形象。知道吗?”

    “好吧,我知道了。”颜亦冰转过身去,迅速走出画室,带上了那扇沉重的防盗门。

    假如

    假如昨天的故事可以涂改

    今天的现实可以擦除

    假如明天的梦想

    能打份草稿

    假如生活的泥巴攥在手上

    青春的表盘可以拨回

    假如你我的故事由我来执笔

    讲述

    那么定不会如此跌宕

    如此蹉跎

    我只会用最蹩脚的文字

    撰写着一个恶俗的

    幸福故事

    每一段人生

    说到底都是一场独角的悲剧

    我谨希望

    在我谢幕的时候

    你能记住演员的名字

    2006年12月24日夜,湘城。

    两千零六年前的今夜,在遥远的欧洲大陆一个叫伯利恒的地方,一个叫玛利亚的年轻女人将自己未婚先孕的孩子生在马槽里,取名耶稣。孩子的身世成了当时当地最大的绯闻,娱乐新闻在女人的嘴中滚动播报,产生了轰动效应。玛利亚女士坚称自己是踩了上帝的大脚印才怀的孕,因为欧洲人的开明和大度,玛利亚才没有遭遇浸猪笼、沉潭之类的杀身之祸,相反,人们宁愿相信这个浪漫的借口,相信上帝的性器官长在脚板上,而跟上帝做爱,连宽衣解带都不需要。两千零六年后,在地球另一端的遥远的中国,耶稣的生日成了浪漫和狂欢的借口。

    湘大内外到处张灯结彩,塑料圣诞树上挂满了包装精美的冒充礼物的泡沫方块和小球,戴着红帽子的年轻人成群结队肆无忌惮地走过,商场里有打不完的折,餐吧里有派不完的送,连药店都打出“迎圣诞贺新年,杜蕾斯体验装免费大派送”的巨型标语,引得学生成群结队跟春运买火车票一般。

    易子梦约了刘菁“圣诞狂欢”三次都没成功,于是翻出尘封已久的硬盘跟小泽玛利亚之流共度平安夜(也不知小泽同学跟圣母玛利亚是不是什么远房亲戚);欧阳俊不知把他的宝贵平安夜安排给了几号,也许,他今晚要打上百块钱的车,跑好几个场子;安哥对西洋节深恶痛绝,他决心24日晚提前一个半小时关机睡觉,以实际行动抵制西方腐朽思潮的侵蚀。这一夜吴曲在做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或许她又会在网上发一条“求结伴看电影共度平安夜”的消息,然后在趋之若鹜的男士中间挑一个为她在圣诞节的一切消费埋单,等吃饱喝足玩好后再删了电话把人家拖入黑名单。

    我给颜亦冰打了电话,问她晚上有没有安排,“我请你吃饭!”

    “不行,我要去给一家公司做圣诞派对的司仪。”

    “在哪里?”

    “别过来了,晚上还下雪呢。”尽管如此,颜亦冰还是说出了她做兼职的地方。

    “好,不见不散。”在她反应之前,我赶紧挂掉电话。

    我买了一束鲜花,在风雪中苦等了一个小时,到她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冻得只剩心脏在跳了。

    “其实你不必这样子。”颜亦冰嗔怪道,看得出还是很开心。

    “必须这样子,”我哆嗦着回答道,“如果不这样,你怎么知道我的诚意?”

    我把已经覆上厚厚一层雪的玫瑰花递到她面前,说道:“圣诞快乐。”

    颜亦冰点点头,笑了。

    “我没有给你准备什么礼物啊。”

    “无须准备,你随身带着。”

    “什么?”

    “香吻一个吧。”

    话音刚落,颜亦冰的吻就盖在了我已经冻乌的双唇上。我一阵战栗,似乎听到了平安夜结在我身上的冰凌支离破碎,簌簌下落。

    临近寒假的湘城还残留着一丝去年圣诞的味道,商场门口的红帽子老头还没有离去,挂着彩灯和小礼盒的雪松也没有撤走,最应景的是:天空竟然飘起丛丛簇簇的雪花,懒散地轻扬着,给这个行色匆匆的城市平添了一份浪漫和温馨。而这个时候,萨管奏响的《回家》荡漾在湘城大学门外的每一个角落,像四起的楚歌一般震撼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学生。

    家的概念让我无比纠结。我不知道是该去在罗城的父亲的那个家,还是该去在永康中学的母亲的那个家,而无论哪个,都已经不再是我的家,就如一双筷子的任何一支,都不具备筷子的功能。

    颜亦冰没有回去,她给一家影楼当模特,每天只需穿着婚纱在橱窗里待上五个小时,三百块钱就到手了,这让我羡慕不已。恰恰这时候,一个画廊的老板给我打电话问我带不带学生,三十块钱一小时,一个上午可以赚一百二十元,除了早上要早起比较麻烦之外,也颇有诱惑力。颜亦冰和我商量在校外找个出租房,寒假就在湘城过了。

    刘菁知道我们要租房之后,把我们带到她的住处——傍着岳麓山的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位置得天独厚,设施一应俱全,堪称完美。

    “这是高考完之后爸爸给我买的,本想让我住这儿,但我嫌太孤单,”刘菁拉着颜亦冰的手,“哧哧”笑着,“我还是喜欢跟姐妹们住在一起。”

    颜亦冰笑着应承,向我使了个颜色,我赶紧问道:“这个……租的话得多少钱?”

    刘菁装作发火,“美术生你俗不俗啊?懒得理你!”说完转过头去,继续拉着颜亦冰,“我寒假也住这儿,一个人住太冷清了。你们就当是陪我吧!”

    看着我们犹豫的表情,刘菁又笑着补充道:“首先说好,没有工资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