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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可是长街依旧。

——因为长街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所以长街依旧冷寂。

什么人都看不见了,活人不见,死人也不见,甚至连尸体和血迹都看不见。

如果那时你也在那条长街上,除了那一家家仿佛已就成鬼屋的店铺,和那一盏盏也好像带着点森森鬼气的灯火外,你只能看见三个人。

一个面色苍白、轮廓凸出,全身上下都好像带着种上古贵族那种风姿和气质的人。

——是慕容。

他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瞬息问的黑暗,瞬息间的光亮·瞬息间的凶杀,瞬息间的死亡,都好像跟他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甚至连毁灭都好像跟他全无关系。

这个人非但对他自己的生死存亡全不关心,对这个世界是否应该毁灭也全无意见。

唯一关心的事,好像只不过是远方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一个看来宛如兰花般的影子。

此刻正是午夜前后。“

另一个人穿一身直统长袍,以自布蒙面,可是看起来还是带着种令人无法抗拒也无法形容的魅力,就算把她藏在山间埋人土中也一样,她这种魁力,就算千千万万里之外,也一样可以让你牵肠挂肚·

这种魅力是每一种成熟男人都可以感觉得到的,但却偏偏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

第三个人就站在他们对面,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站着,可是无论任何人看见他,都会觉得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

这个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呢?谁也说不出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

他并不突出,可是看起来却有一种慑人的成仪,他并不英俊,可是看来却非常有吸引力。他的肌肉虽然已渐松弛,可是看起来却依然如少年般矫健灵活。

因为他每一次出现时,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他出现的地位,灯火照射到他身上的角度,他站立的姿势和方位,他的发型和服装,每一样都由专家精心设计过。

因为他是铁大老板。不但是老板,而且是老大。

铁大老板远远的看着慕容,慕容也在看着他。两个人的神情居然全部很冷静。

灯光的阴影使得铁大老板脸上的轮廓变得和慕容同样明显突出。

只不过他们还是有些地方不同的。

——慕容虽然坐着,可是看起来好像还是比铁大老板高得多。

一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

铁大老板无疑也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已被激怒。也只有这种感觉,才能使他这种身经百战由低处爬起的江湖大豪激怒。

可是就在他开始发怒的时候,他脸上反而有了笑容。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些人在杀人时总是先笑一笑?

慕容当然应该看得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极不简单的人,也应该看得出这个人笑眼中的杀意和埋伏在四面的杀机。

他自己带来的人却好像已经在刚(奇qIsuu.cOm書)才那一瞬间突然全部被黑暗吞没。

就算是从来不怕死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也难免会紧张起来的,就算不害怕,也难免会紧张。

慕容却好像是例外。

铁大老板冷冷的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而且是真的叹了口气。

“你不该来的。”他居然对慕容说:“虽然你是条好汉,可是你实在不该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要我的是上一代的慕容,不是你。”大老板说,“何况你根本不是慕容家的人。”

——慕容青城故去后,慕容无后,就将他们表亲家的二少爷过继到慕容家来,继承这一门的香火,当然,也接掌了江南慕容的门户。

这件事在江湖中已经不是秘密。

“我调查过你,”铁大老板说,“我对你的了解,大概要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哦!”

“你不但是条好汉,也是个人才,在少年时就曾经替慕容家策划过很多件大事,成绩都不错,所以慕容家这次才会选中你继承他们的门户。”大老板说,“所以我才想不通。”

“什么事想不通?”

“我实在想不通这次你为什么一定要来送死。”铁大老板说,“这一次你不但计划欠周密,行动更疏忽,简直就像是故意来送死的。”

慕容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明白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在明知必死之前也会笑的。

多年后那位求知若渴的少年对当时那一战所作的结论虽然荒谬,可是他的前辈长者并没有责备他,只不过问了他几个很简单的问题。

——在这里,作为一个执笔记叙当年那一战的人,必需要说明的是,因为那一战非但对江湖的影响很大,而且波及很广,其计划之精密、战略之奇诡,更被江湖人推崇为古今三大名战之一。策划这一战的人,当然更是不出世的奇才。

所以直到多年后,还有人讨论争辩不息。

在那一天,长者对少年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能研究引起这一战的主要原因是楚留香?”

“是的。”

“你为什么能确定?”

“因为谁也没有看见楚留香是不是真的死了。”少年说,“他死的时候,没有人在场,他死后,也没有人见他的尸体。”

“神龙不死,不见其尾,神龙如死,首亦不见。”长者说,“连麝象之蜀,死前还要去找一个隐秘之地让自己死后不被打扰,何况香帅。”

“是的,这道理我也明白。”少年说,“有些人的确就像是香帅一样,其生,见首而不见其尾。其死,鸿飞于九天之外。”

“那么你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像这么样一个,怎么会死得那么容易?”少年说,“他死时,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他的死,是否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

他甚至还提醒他的长者:

“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名侠、名将、名士部曾经有过这种情况,因为他们都大有名了。”

——一个人如果大有名了,就难免会有很多不必要的烦恼,如果他要完全摆脱这种烦恼,最彻底的一种方法就是“死”。

“问题是,他是真死?还是假死?”

长者叹息。这道理他当然也明白,也许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明白得多。

他脸上每条皱纹,都是生命的痕迹,有些虽然是被刀锋刻划出来的,却还是不及被辛酸血泪惨痛经验划出的深邃。

“如果你的理论可以成立,那么一个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得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可以悠悠闲闲的度过他这一生,做一些他本来想做而没有去做的事,从容适意,再无困扰。”长者叹息,叹息声中充满了羡慕:“一个人如果这么样的‘死’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复活?”

“有的,”少年的回答还是很肯定,“迟早总是会有的。”

“因为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尤其是像楚香帅这样的人。”

“哦?”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少年说,“每个人这一生中都在做千些他本未不愿的事,他的生命才有意思。”。

“这是谁说的?”“是你说的。”少年道,咱从你对我说过一次之后,我从来都没一忘记,何况你已不知道对我说过多少次。”

——这也不是老生常谈。这也是从不知道多少次痛苦经验中所卜得到教训。每说一次,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说的人感觉不一样,听的人感觉也不一样。

长者苦笑,只有苦笑。

只不过他还是要问,因为问话有时也是种教训。

因为你自己回答出的话,总是会比别人强迫要你记住的话更不易忘记。

“如果楚香帅真的没有死,正在过一种他久已向往的生活。”长者问少年,“那么你认为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迫他重返江湖?”哦们甚至可以去想象,“他”正乘着他那艘轻捷舒适快速而华美的帆船在邀游湖海,正在享受着甜儿的蜜意,蓉蓉的柔情,红袖的添香。

现在他甚至很可能已经到了波斯,做了他们的王室的上宾,正斜倚在柔厚如云絮般的地毯上,浅吸着一杯用水晶夜光杯盛着的葡萄美酒,斜倚着蓉蓉的肩,轻吻着甜儿和红袖的手,欣赏着波斯舞娘肚皮上肌肉那种奇妙的韵津和颤动。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可能令人重返江湖间的凶杀恩怨腥凤血雨中?

“有的。”少年说,“一定有的。”

他说得更肯定:“每个人都必须为某些事付出代价,如果不去做那件事,他就不是那个人了,也不配做那个人了。”

“你说的是哪些事?”

“朋友间永恒不变的友情和义气,一种一言既出永无更改的信约,一种发自内心的亏欠和负疚。”少年的表情严肃得已经接近沉痛,“还有一处两情相悦生死不渝的爱情。”

——这个少年忘了说一件事,他忘了说“亲情”。

血浓于水,亲情永远是人类感情中基础最浓厚的一种,也是在所有伦理道德中最受人推崇敬仰的一种。

这个少年没有提及这种伟大的感情,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不能了解这种感情的深厚与伟大。

因为他是个出生时就被安置在阴沟边的孤儿。

长者了解少年的感情,所以他只说:“我也有很多朋友是很重感情的,有的人重友情,有的人重孝梯,有的人重情,有的人重义,”长者说,“他们情之所钟之处,也就是他们的弱点。”